二、大道不两立 国法不二出(2 / 2)

此次新王大朝,关涉朝局更新,远臣边将来到咸阳,自然以拜访文信侯为第一要务。嫪毐之乱后,远臣边将们风闻文信侯受人厚诬,秦川又出了红霾经月不息的怪异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虚实。人各疑窦一大堆,而又绝不相信年轻的秦王会将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马抛开,更要在文信侯艰难之时深表抚慰与拥戴。在国大臣们,虽则觉察出吕不韦当国之局可能有变,然经下属远臣的诸般慷慨论说,又觉不无道理,也纷纷备下“些许敬意”,抱着谨慎的试探,陪伴着下属远臣们络绎不绝地拜访文信侯来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吕不韦府邸前车马交错,门庭若市,冠带如云,庭院林下池边厅堂,处处大开饮宴,各式宴席昼夜川流不息,成了大咸阳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场风景。

依然是一团春风,依然是豪爽酬酢。满头霜雪的吕不韦分外矍铄健旺,臧否人物,指点国事,谈学论政,解疑答惑,似乎更增了几分豁达与深厚。一时间人人释怀,万千疑云在快乐的饮宴中烟消云散。

“辅秦三朝,老夫足矣!”吕不韦的慨然大笑处处回荡着。

拜访者们无不异口同声:“安定秦国,舍文信侯其谁也!”

谁也没有料到,三日后的大朝会是一场震惊朝野的风暴。

立冬那日,朝会一开,长史王绾宣示了朝会三题:其一,廷尉六署归总禀报嫪毐谋逆罪结案情形;其二,议决国正监请整肃吏治之上书;其三,议决秦国要塞大将换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饮宴中丝毫未见消息?远臣边将们一阵疑惑,纷纷不经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吕不韦一脸微笑气度如常。远臣边将们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处高而守密,公心也!

进入议程,白发黑面的老廷尉第一个出座,走到专供通报重大事宜的王座阶下的中央书案前,看也不看面前展开的一大卷竹简,字字掷地地备细禀报了嫪毐罪案的处置经过、依据律条并诸般刑罚人数。大朝会法度:主管大员禀报完毕,朝臣们若无异议,须得明白说一声“臣无异议”;而后,国君拍案首肯,此一议题便告了结。嫪毐乱秦,人神共愤,谁能异议?老廷尉的“本案禀报完毕”话音一落点,殿中轰然一声:“臣无异议!”

秦王政目光巡睃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说话。

“臣有异议!”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何人异议?”长史王绾依例发问。

“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蒙恬。”年轻大臣自报一句官职姓名。

“当殿申明。”王绾又是依例一句。

蒙恬见录写史官已经点头,示意已经将自己姓名录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声开说:“臣曾参与平乱,亲手查获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凭据。查获之时,臣曾预审嫪毐心腹同党数十人,得供词百余篇。乱事平息,臣已将凭据与供词悉数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归总了结,臣所查获诸多凭据之所涉罪人,却只字未提。蒙恬敢问老廷尉:秦国可有法外律条?”

“国法不二出。”老廷尉冷冰冰一句。

“既无法外之法,为何回避涉案人犯?”

“此事关涉重大,执法六署议决:另案呈秦王亲决。”

“六署已呈秦王?”

“尚未呈报。”

“如此,臣请准秦王。”蒙恬分外激昂,转身对着王案肃然一躬,“昭襄王护法铁碑有定:法不阿贵,王不枉法。臣请大朝公议涉案未究人犯!”

老廷尉肃然一躬:“既有异议,唯王决之。”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后,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国中宁有贵逾太后者?既有此等事,准咸阳令蒙恬所请:老廷尉公示案情凭据。”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声在殿中回荡起来,“平乱查获之书信物证等,共三百六十三件,预审证词三十一卷。全部证据证词,足以证明:文信侯吕不韦涉嫪毐罪案甚深。老臣将执法六署勘定之证据,及过程事实一一禀报,但凭大朝议决。”

举殿惊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砺声音在大殿中持续弥漫,一件件说起了案件缘由。从吕不韦邯郸始遇寡妇清,到嫪毐投奔吕不韦为门客,再到吕不韦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实施嫪毐假阉,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过程除了未具体涉及吕不韦与太后私情,因而使吕不韦制作假阉之举显得有些突兀外,件件有据,一直说了一个时辰有余。

举殿大臣如梦魇一般死寂,远臣边将们尤其心惊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齿的行径,会是文信侯所为?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国,在天下,嫪毐早已经是臭名昭著了。可谁能想到,弄出这个惊世乌龟者,竟然是辅佐三代秦王的旷世良相吕不韦?随着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声,大臣们都死死盯住了皇皇首相座上的吕不韦,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敢问文信侯,老廷尉所陈者,可是事实?”蒙恬高声追问。

面色苍白的吕不韦,艰难地站了起来,对着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对着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一句话没有说,径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摇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们还是梦魇一般寂然无声。

初冬时节,纷扰终见真章。

秦王颁行朝野的王书只有短短几句:“查文信侯开府丞相吕不韦:涉嫪毐罪案,既违国法,又背臣德,终使秦国蒙羞致乱。业经大朝公议,罢黜吕不韦丞相职,得留文信侯爵,迁洛阳封地以为晚居。王书之后,许吕不韦居咸阳旬日,一俟善后事毕,着即离国。”王书根本没有提及《吕氏春秋》,更没有提及那次关涉治国之道的朝堂论争。

到丞相府下书的,是年轻的长史王绾。宣读完王书,看着倏忽之间形容枯槁的吕不韦,默然良久,王绾低声道:“文信侯若想来春离国,王绾或可一试,请秦王允准。”吕不韦摇头淡淡一笑:“不须关照。三日之内,老夫离开咸阳。”王绾又低声道:“李斯回泾水去了。郑国要来咸阳探访文信侯,被在下挡了。”吕不韦目光一闪,轻声喘息道:“请长史转郑国一言:专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王绾有些困惑道:“此话何意?”吕不韦道:“你只原话带去。言尽于此,老夫去矣。”说罢一点竹杖,吕不韦摇进了那片红叶萧疏的胡杨林,一直没有回头。王绾对着吕不韦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车去了。

次日暮色降临时,一行车马辚辚出了丞相府。

三日之后,吕不韦抵达洛阳。意料不到的是,蔡泽带着大群宾客迎到了三十里之外。宾客中既有六国使臣,也有昔日结识的山东商贾,更有慕名而来的游学士子,簇拥着吕不韦声势皇皇地进了洛阳封地的豪阔府邸。陈渲、莫胡、西门老总事等不胜欣喜,早已经预备好了六百余案的盛大宴席。吕不韦无由推脱,只好勉力应酬。

席间,山东六国使臣纷纷邀吕不韦到本国就任丞相。趁着酒意,各色宾客们纷纷嘲笑秦国,说老秦蛮戎,今日做假圣人,竟将一件风流妙曼之事坐成了文信侯罪名,斯文扫地也!六国特使们一时兴起,争相叙说本国权臣与王后曾经有过的妙事乐事,你说他补,纷纷举证,争执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吕不韦大觉不是滋味,起身明朗答道:“敢请列位特使,转禀贵国君上:吕不韦事秦二十余年,对秦执一不二。今日解职而回,亦当为秦国继续筹划,决然无意赴他国任相。老夫此心,上天可鉴。”

吕不韦言之凿凿,山东使臣们大显难堪,一时没了话说。虽则如此,在蔡泽一班名士的鼎力斡旋下,大宴还是堂皇风光地持续了整整三日。宾客流水般进出,名目不清的贺礼堆得小山也似,乐得老蔡泽连呼快哉快哉。

倏忽冬去春来,三月启耕之时,秦王书又到洛阳。

特使蒙武将王书念得结结巴巴:“秦王书曰:文信侯吕不韦以罢相之身,与六国使臣法外交接,诚损大秦国望也。君何功于秦,封地河南十万户尚不隐身?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而不思国望?着文信侯及其眷属族人,立即徙居巴蜀,不得延误。秦王政十一年春。”

“届时矣!”吕不韦轻轻叹息了一声。

“文信侯,何、何日成行?”蒙武艰难地吭哧着。

“国尉稍待一时。”吕不韦淡淡一笑,进了书房。

良久悄无声息,整个大厅内外如空谷幽幽。突闻一声轻微异响,蒙武心头突兀大动,一个箭步推门而入,里间景象却教他木桩般愣怔了——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身大红吉服的吕不韦,白发黑冠威严华贵,嘴角渗出一丝鲜红的汁液,脸上依然永远地一团春风……

蒙武深深三躬,飞马回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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