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功业不容苟且 谋国何计物议(1 / 2)

这一日,嬴政专程到渭水南岸的文信学宫,拜会了吕不韦。

看着学宫内静谧的树林,富丽的馆舍,以及林下徜徉论学的门客名士,嬴政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迷惘。以仲父吕不韦才具,如何还能在危局之时沉溺于如此不得要领的学馆修书事?棋谚云:急所重于大场。目下秦国,乱象危局是急所,学馆修书是大场——修书固然长远大计,可政变之危不解决,一切岂非空谈?吕不韦沧桑一世,果然如此不明大局?嬴政与蒙恬秘密商谈的轴心,正是如何判定仲父吕不韦的目下作为,如何使他站出来担当大事?

在目下秦国,离开这个摄政顾命大臣,诸多关口还是打不开场子的。

王绾领着嬴政匆匆绕过柳林,从后门进了木楼。王绾周密,先请嬴政自进书房内间等候,自己站在了门厅下等候。片时之间,蔡泽与门客们簇拥着吕不韦走来了。吕不韦远远看见王绾立在门厅,对身边蔡泽与李斯一班门客名士吩咐了几句,待蔡泽等走向相邻庭院,吕不韦才匆匆走来低声问:“秦王来了?”王绾也低声一句:“在内书房。”吕不韦道:“你也进去,门厅有人。”待王绾入内,吕不韦唤过一老仆吩咐几句,这才随后进了木楼。

“见过仲父。”嬴政见吕不韦进来,迎面肃然一躬。

“老臣参见秦王。”吕不韦也是大礼一躬,直起腰身一叹,“我王业已成人矣!自今日始,老臣请免仲父称谓,乞王允准,以使老臣心安也。”

“仲父何出此言?”嬴政又是深深一躬,“仲父为顾命大臣,受先王遗命,坦荡摄政,公心督课,何得于心不安?若是嬴政荒疏不肖,愿受仲父责罚!”

“敢请君上入座,用茶。”吕不韦虚手一扶嬴政,坐在了对面书案前喟然一叹,“君上蒙羞,老臣愧对先王也!”重重鱼尾纹中一双老眼顷刻溢满了泪水。

“仲父……嬴政少不更事,骊山之言多有唐突……”

“不。”吕不韦摇手,“秦王一言,真金石也。那日之后思忖往事,老臣始得明白:世间人事错综纠缠,但凡大局事体,终非一人可左右也。譬如目下,老夫所能为者,唯修书事耳。朝局成今日之势,不怪老臣,怪何人哉!”

嬴政目光骤然一闪:“敢问仲父,莫非又有新变?”

“昨日新书,君上且看。”吕不韦掀开案头铜匣,拿出一卷递了过去。嬴政展开竹简,赫然盖着太后大印的特书上几行大字:“摄政太后书:长信侯嫪毐忠勤国事,增太原郡十三万户为其封地。另查,文信侯吕不韦荒疏国政,着长信侯嫪毐以假父之身接掌国事,丞相府一应公事,皆报长信侯裁处。秦王八年春。”

“几支竹片而已,老秦人听他了?”嬴政轻蔑地笑了。

“秦人亦是人,君上莫轻忽也。”

吕不韦正色一句,说起了嬴政所不清楚的内外变化。

自嫪毐陡然蹿起,一班得其厚赏的吏员内侍大肆奔走,打着太后旗号为嫪毐笼络势力。嫪毐在封地山阳,起了一座占地千亩的名士院,大言宣称:“今日为我门客,他日为秦公卿!”咸阳官署多有吏员去职投奔,虽说并无要员显官,然执掌各署实权的大吏却是不少;若连同山东六国投靠的士子一起算,嫪毐门客已经有两千余人了。不可思议的是,太后还下了一道特书:凡秦国宫室、苑囿、府库,长信侯可任意享用并可任意调拨财货。借此威势,今岁嫪毐又在太原郡起了一座“武贤馆”,大肆收纳胡人武士与中原游侠,目下已有三千余人;终日狩猎习战汹汹扰民,动辄便对太原郡征发车马劳役,滋扰甚多。秉性耿直的太原郡守忍无可忍,已经三次上书请求去职太原了。

嫪毐有一支千人马队专司护卫,奔走于封地与太后寝宫之间,频频以“摄政太后书”与“长信侯令”对丞相府之外的各官署发号施令。嫪毐揽政,从来不来咸阳理事,只在各处游乐狩猎的“行宫”任意批示公文,发布书令。嫪毐的书令几乎全部集中于两事:一则擢升亲信,二则压迫六国向自己献金。

除此之外,举凡涉及正经国事的批令,太后皆与吕不韦拗力。丞相府要修葺关隘,太后书便下令停止征发民力;丞相府要清查府库,太后诏便封存府库;丞相府要整肃吏治,太后书便停止官吏升迁贬黜,如此等等,吕不韦的政令没有一件可以遵照实施了。此等乱局之下,咸阳官署吏员无所适从,便有歌谣云:

飞来文,不可奉。

与嫪氏乎?与吕氏乎?

不知所终!

目下,仅在丞相府十三属署,已积压了百余件号令全然相左而无法实施的国事公文。更有甚者,山东六国已经觉察到了秦国乱局,图谋扶嫪毐而倒吕不韦了。斥候已经探得明白,魏国有谋士已经对魏景湣王划策:割地三百里以资嫪毐,长其实力,以使秦国罢黜或诛杀吕不韦。吕不韦本欲借此对魏国大举进军,虑及若是太后书又来制止,反倒弄巧成拙,也只好隐忍了。

…………

“如此乱局,仲父忍作壁上观?”

“有心无力,徒叹奈何也!”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急难无虚言。嬴政冒昧揣测:以仲父之能,绝非无可着力。仲父束手,投鼠忌器而已。仲父与先父,与太后,渊源深远;既顾忌伤及太后,亦顾忌先王蒙羞,更顾忌嬴政来日翻云覆雨。于是,仲父只能静观待变。可是……”

面对嬴政的直白凌厉,吕不韦默然了。

嬴政扑地拜倒:“今日一求,乞仲父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