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赵姬对他的昔年情愫可谓深厚,一旦被他以“替身”方式冷落甚或拒绝,赵姬会生出何等异乎寻常之心。其二,嫪毐原本狂且之徒,对一个盛年寡居女子具有何等征服力,他根本没有想过,想了也想不到。其三,嫪毐原本假阉割,迟早会露出真相,可他根本没有谋算到嫪毐的巨阳真相会在短短一年中朝野皆知……及至想清楚,大错已经铸成了。
然最令吕不韦痛心的还是,他无法以最妥善的方式,了结这种最难堪的局面。他请出过最高明的剑士暗杀嫪毐,然却都让这个粗蛮的禽兽侥幸逃脱了。他派莫胡三次秘密进入梁山夏宫与雍城,力劝赵姬丢弃这个粗蛮禽兽,至少罢黜了这个沐猴而冠的异类。可红润丰满的赵姬都只是咯咯长笑:“甚叫不亦乐乎,文信侯知道吗?赵姬今日才活得明白:他有他的功业,我有我的功业。一个侯有甚了得,他是侯,我教他也是侯,到头来不都一般吗?”吕不韦终于明白,这个女子的心思对他来说永远都是个谜。若非如此这般种种图谋失效,他也不会公然支持秦王亲政,更不会暗助秦王剿灭嫪毐,又累及赵姬。
飓风已去,他没有丝毫轻松,淤塞之感反是甚而又甚了。
秦王将嫪毐之乱看作国耻法耻,锋芒隐隐直指他的为政方略。告朝野臣民书,更是直然指斥“缓法宽刑”为乱国之源,要整肃吏治,要廓清朝局,其意至为明显。若仅仅是这般政事,吕不韦全然可坦然对之,能化则化,不能化则争,功业之道,吕不韦从来不会苟且于任何人。初入秦国尚且如此,况乎今日?
吕不韦深为难堪的是,他强烈预感到,嫪毐的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宗宗隐秘丑闻都将直接指向自己。嫪毐余党被俘者六千余人,又有铁面廷尉率六署彻查,何事不能水落石出?于国法论,进假宦以乱宫闱国政,任谁罪无可赦。于情理论,居仲父而辱及顾命母子,任谁人伦全失。此等事莫说公之于朝野,想起来都令人汗颜不止,其时也,吕不韦何颜居国……
“文信侯,好消闲也!”
“纲成君?”吕不韦恍然,“来,亭下坐了。”
踏着萧萧黄叶进入池畔石亭,蔡泽嘎嘎笑了:“上酒上酒!老赵酒,老夫今日一醉方休。”吕不韦淡淡一笑,不问缘由向亭外少仆招招手。少仆转身便去,片刻间推来两轮酒食车,在大石案摆就酒菜便来斟酒。蔡泽挥手笑道:“你只去也,老夫自来。”吕不韦一个眼神,少仆轻步出亭去了。
“文信侯,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矣!”
“纲成君何意?”吕不韦倏然一惊。
“老夫欲将辞官远游,文信侯以为如何?”
“且慢。”吕不韦心头一动,“稍待时日,你我同去。”
“笑谈笑谈!你大事未了,想阵前脱逃吗?”
“时也势也。吕不韦也该离开秦国了。”
“大谬也!”蔡泽汩汩痛饮一爵连连拍案,“老夫知你心思,然只告你,错也!大错也!跟随两月,秦王此人老夫看准了:重国重事,不重恩怨,不听流言。你莫看那王书似在指斥你文信侯当政,实则为你开脱,宁可将过失拽到自己老子身上。至于吏治,委实要得整肃。三五年你不在政,嫪毐将上下官署搅成了一团乱麻,不整如何了得?当此之时,你走个甚来?不做摄政失心疯吗?当真老昏花也!”也许再无顾忌,蔡泽的慷慨激昂直是前所未见。
“既然如此,你走个甚由头?”
“老夫不然!”蔡泽依旧连连拍案,“居秦无功,高爵无事,味同嚼蜡,不走更待何时?且实言相告:其一,老夫给你的大书找好了总纂替手,不误事。其二,老夫讨了个差事,出使燕国。使命一了,老夫就地交差。呵呵,光堂利落又顺便,何乐而不为也?”
“天意也!”吕不韦喟然一叹。
蔡泽不禁嘎嘎大笑:“心不在焉,文不对题。文信侯老矣!”
“纲成君,”吕不韦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有流言云,秦王扑杀嫪毐两子,你以为此事如何了结?”蔡泽又是嘎嘎大笑:“无稽之谈,无稽之谈!老夫与赵高一起进入雍城大郑宫,赵高亲见乱军误杀两子,与秦王何干?若教老夫说,此乃上天眷顾太后也。昌文君那老儿事后告老夫,嬴族有族规:但为王后太后,私情不论,若得私生孽子,母子得同在太庙处死。你且说,两子已死,开脱太后岂不有了名目?若是嬴政所为,岂不也是怜母之心。能如何?还不是不了了之。”吕不韦长吁一声,思忖间又道:“依纲成君之见,嫪毐罪案是否会株连下去,累及朝野?”“断然不会!”蔡泽没有丝毫犹豫,“秦王乃明法谋略之君,告臣民王书所言之法耻国耻,实为整肃吏治开道,绝非为株连无辜开道。若是株连,嘿嘿,只怕满朝只剩得半朝,也未可知。”
良久默然,吕不韦举起铜爵慨然一叹:“斯人将去,独留我身,上天何忍也?干!”也不待蔡泽回辞已汩汩饮干。正在此时,丞相府一书吏匆匆来到,禀报说秦王风寒高烧,卧榻不起,几件紧急公文须待时日。吕不韦凝神思忖片刻,说声“进宫”,拉起蔡泽便走。
两人驱车进了王城,东偏殿果然一片冷清。长史王绾见吕不韦精神见好,心下顿觉宽慰,不及多说连忙到寝宫禀报。片刻之后王绾回来,说秦王刚服完汤药太医还要针灸,不便见臣。然秦王闻两人同来探视,说了一句话:“文信侯但能当国,我病何妨也。”吕不韦心头一热,当即肃然道:“长史转告秦王,国事有丞相府撑持,王但养息康复是也!”出得王城径直回了丞相府处置积压的公文了。
旬日之后,秦王病情仍未减轻,丞相府又忙碌了起来。
这日入夜,吕不韦正在书房埋首书案,李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李斯说,沟渠路径已经大体勘定,水工郑国正在最后踏勘引泾出山的瓠口;前日接到蔡泽书简,要他回来代为完成学宫大书的善后事宜。吕不韦这才明白,蔡泽所找的替手是李斯,不禁笑道:“也好!有你善后,老夫无忧也。”当即搁下案头公文,带着李斯去了学宫。
次日,李斯立即开始了辛勤劳作。也是李斯精力过人,且极有章法,将一班主撰门客摆布得井然有序:补撰、纠错、总纂、誊抄、刻简五坊,环环相接,将蔡泽遗留的一大堆疑难缺漏,在一个月中全部梳理完毕。进入隆冬,昼夜守在燎炉边的李斯,已经最后核定了全部大书文章,并将所有该当吕不韦斟酌的事项一一开列齐备,专程进咸阳请来了吕不韦做最后定夺。
“足下快捷若此,大才也!”吕不韦不禁由衷赞叹。
“文信侯请看,”李斯一边指点着码得整整齐齐的六大案竹简,一边捧起总纲长卷向吕不韦禀报,“此书分为三部二十六卷,分别为:八览第一部,六论第二部,十二纪第三部,共计二十六卷。览部八卷,称八览,其名取天斟万物而圣人览之意,其宗旨在考察天地万物,确立为政之本。论部六卷,称六论,其名取权衡评定而立规之意,其宗旨在确立君臣士子立身持节之准则。纪部十二卷,其名取纲纪四方、梳理国务之意,以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十二个月为十二纪,历数每月当为之政事;其宗旨在于按月划定国事纲目,以明轻重缓急。整部书文史论兼采,以论为纲,以史为鉴,以各国史书与士子见闻作为例证,有理有据,堪称皇皇雄辩。目下,书文全部完毕,未定而最需斟酌者,是书名。”
“你说,拟定书名为何?”
“《吕氏春秋》!”
“噢?”吕不韦显然感到意外,“因由何在?”
“此书乃文信侯为治国立道,宗旨与孔子《春秋》同。”
吕不韦接过长卷一阵端详,断然道:“也好!既是老夫担纲,便是《吕氏春秋》了。”李斯一拱手道:“然则,在下尚有一言。李斯素闻文信侯学问博而杂,编纂此等史论兼采之书正当其长。文信侯若能对书文逐一校订,则此书神韵自生也。”吕不韦不禁喟然一叹:“李斯呵,老夫本无学术,不意一缕之思,竟化作了如此一部大书,人为乎!天意乎!当年,本为化秦之念也。然今日时势,老夫当真不知如何处置它了!”吕不韦神色痛楚,泪光闪烁。
李斯感慨中来:“文信侯何难也!李斯一谋,愿公纳之。”
“噢?足下但说。”
“公之于世,任人评说。”李斯蓦然念及吕不韦对自己的倚重赞赏,知遇之心顿起,有些动情了,“我师荀子《解蔽篇》云:宣而成,隐而败。《吕氏春秋》但能公然流传天下,为天地立心,为庶民立命,化秦小矣,当化天下!”
“好见识!”久违的爽朗笑声喷涌而出,吕不韦大为振奋,“宣而成,隐而败。老荀子何其明彻也!容老夫思谋妥善之法,教天下人人读得《吕氏春秋》。果然如此,吕不韦虽死何憾矣!”
[1]寿陵,亦作寿灵,原赵国常山郡城池,今石家庄市西北地带。
[2]山阳城,原为战国魏城,此时归秦国河内郡,今河南省焦作市以东地带。
[3]且月,农历六月,《尔雅·释天》:“六月为且。”
[4]冬日,秦人称十一月为冬月。至今,关中方言仍将农历十一月叫作冬月。
[5] 萯阳宫,秦惠文王建造的行宫,大体当在今陕西户县境内。《三辅黄图》云:“萯阳宫,秦文王所起,今在户县西南二十三里。”
[6]枭首,斩首后悬头颅于高杆示众。
[7]鬼薪,苦役之一,给王室宗庙或贵胄祠堂打柴供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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