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君没有想到,极为隐秘的合纵谋划,如何能惊动秦国。
正当立秋合纵举兵之时,秦国三川郡守前来郑重宣读王书:秦王特命相国吕不韦为特使、上卿司马梗为副使,旬日之后前来抚慰东周,督导疏浚三川沟洫,重建洛阳要塞,使三川郡真正成为秦国坚不可摧的东大门。东周君大是惊慌,立即密召一班昔日在天子殿前“协理阴阳”的高爵老臣,前来商议对策,同时命卜师在太庙以最正宗的文王八卦占卜吉凶。
卦象不清,周室遗老遗少们决意不计卦象,奋然起兵抗秦。
大计一定,立即开始兴师筹划。第一件大事,颁行誓词。然则,东周君还没来得及将拗口的誓词念熟,秦国郡守又前来知会:丞相吕不韦与上卿司马梗车队已经到了城外郊野六十里之地,请君筹划礼仪,明日出城迎候。情急之下,东周君连连点头应命。送走秦国郡守,又紧急召来几个老臣密议,而后东周君断然下令:派出密使连夜飞赴新郑,敦请韩国急速发骑兵五万,从河南取道秘密包抄吕不韦后路;自己亲率一万王师将士,以隆重仪仗出城郊迎,合力缉拿吕不韦、司马梗,以为反秦第一举。
洛阳距新郑三百里,密使换马飞驰,两个时辰便到。
这时的韩王,正是那位已经在位二十四年,且最善搬出石头砸自己脚的乌龙谋划的韩桓惠王。战国三大“乌龙”,尽皆这位奇谋国王杰作。此公听东周君密使一番说辞,比东周君还兴奋,连连拍案赞叹:“妙也!大妙也!兵不血刃而复国脱困,堪称亘古奇谋。”转身紧急召来老将韩朋,下令立即调齐五万铁骑,星夜秘密进入洛阳外河谷埋伏,务必一举擒拿吕不韦以为人质。
东周密使三更离开,韩国五万骑兵随后衔枚上路。
清晨时分,韩军绕进了洛阳西北郊野的山谷地带。思忖是一场小战,韩朋下令人马进入山林埋伏,偃旗息鼓,不许埋锅造饭,军士冷食歇息待战。部署方罢,韩朋登上山顶密林远眺,洛阳官道历历在目,骑兵突击顷刻即到;届时,借东周君铺排礼仪之时冲出,擒拿吕不韦当易如反掌也。
初秋的太阳爬上了广袤的山塬,古老的洛阳沐浴在混沌的霞光之中。卯时刚过,东周君的王师仪仗宛若一片红云,悠悠然涌出了洛阳西门。红黑两片大云,在悠扬肃穆的乐声中相遇了。王亭之外的官道上旌旗开合乐声大作,诸般礼仪铺排了开来,依稀可见红黑两点在一片大红地毡上蠕动着。韩朋知道,东周君开始了冗长郑重的郊迎大礼。
四野空旷山川如常。“啪”的一声,韩朋猛然甩下了红色令旗。
随着尖厉的号角,韩国骑兵分别从三个山口潮水般杀出,弥漫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向王亭包抄了过去。片刻之间,短促的牛角号连响三声,一字长蛇般排开在王亭外的千余辆牛车,突然全部掀开了苫盖的牛皮,各自赫然亮出了一架大型驽机。车下驭手原本已在停车之时撂下刮木,连车轮也用砖石夯得结实,此刻驭手挽住牛缰一声大喝,车旁三四名甲士飞一般跃上大车合力上箭。只听一声奇特的长号,一千多张大型驽机箭雨齐发,正对着原野上骑兵铺天盖地浇了过去。
韩军满心一口吞下秦国丞相这方正肉,既掠大批财货,又大出一口多年被秦军压着打的恶气,心下丝毫没有强兵对阵的准备。乍遇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强大弩阵箭雨,顿时阵形大乱,胡乱冲突起来。当此之际,立功心切的韩朋正好率领百骑护卫冲出山谷,当即一声大喝:“司马旗号发令:万骑一路,五路包抄冲杀,教秦军首尾难顾!杀——”长剑一挥,率领主力万骑向王亭正面杀来。其余四万骑兵飞云般飘开撒在原野,从四面八方向小小王亭压了过来。
东周君正在亭外向吕不韦致洗尘酒,骤闻杀声大起,立刻做出一脸惶恐又愤愤然的模样嚷将起来:“我以大礼恭迎丞相,丞相却发大军攻杀,何其居心不良!”吕不韦一阵哈哈大笑:“东周君好权谋也!好,你来看看这支贼军如何下场。”说罢拉起东周君便登上王亭旁一架不知何时矗立起来的三丈多高的云车。
东周君从来没有登上过如此高的瞭望云车,鸟瞰原野分外苍茫,视线分外开阔,遥见红色韩军遍野杀来,秦军一排驽机似是滔天洪水前的一道短堤,眼看要被洪水吞噬,不禁开怀大笑:“天意也!两公已是老夫阶下囚矣!”
吕不韦惊讶地盯着东周君,仿佛打量一个怪物。司马梗转身一声令下,掌旗司马将晴空下的大纛旗猛然画得一大圈。随着黑色的“秦”字大旗在天空翻飞旋转,无数牛角号呜呜吹动,长长的牛车驽机阵迅速合拢,恰似一条黑色长龙突然收缩,一个驽机圆阵顷刻成型。
东周君的万余王师,原本环列在王亭之外。秦军的牛车队一字长蛇地排列在这个巨大的红环之外;不想秦军驽机此刻突然收缩,驽机圆阵倏忽之间缩进了王师环形之内,王师仪仗成了牛车驽机的外围屏障。眼看外面韩军骑兵潮水般漫来,里面秦军驽机蓄势待发,王师只要做了石板石磙之间粉身碎骨的物事。扮作司礼大臣的王师老将不禁大骇,血红着脸一声大喝:“鸣金四散!退开三舍——”吼罢跳上东周君的青铜轺车轰隆隆飞驰而去。匆忙拼凑起来的王师,没经过任何阵仗,见大将先逃,乱纷纷鼓噪一声,四散落荒而走。
云车上的东周君,两眼一瞪,喉头猛一呼噜昏厥了过去。
云车之下的原野上,已经乱纷纷铺开了一场奇特的攻杀。几番冲杀,韩朋知道了秦军驽机阵威力,本想退军,又畏惧韩王惩罚,又垂涎吕不韦带来的财货大礼;寻思秦军之箭总有射完的时候,督着几员大将,似冲非冲似杀非杀地围着秦军回旋不去。秦军又气又笑,一时无甚妥善之法,只有与远远作势的韩军对峙。
“此其时也。”云车上的吕不韦笑了。
“丞相所言不差。”司马梗一点头转身下令,“伏兵夹击!”
掌旗司马应命,转动机关,将那杆高树云车顶端还有三丈余高的“秦”字大纛旗呼啦啦大摆,向西,再猛然向东。如是者三,便闻隆隆沉雷动地,原先涌出韩军的谷口铺天盖地杀出了黑压压秦军铁骑。一面“秦”字军旗与一面“蒙”字帅旗当先飞扬,在午后的晴空之下分外夺人眼目。四野韩军惊愕不知所以,黑色铁骑已经风驰电掣般兜了过来,看气势足足在十万之众。韩朋面色煞白一声大吼:“东向新郑!突围——”一马飞出,红色韩骑发狂般蜂拥东逃。
已经迟了。秦军的牛车驽机阵在云车大旗摆动之时,已经松开刮木,刨开夯轮砖石,缓缓发动。此时,一条展开的驽机长龙恰恰迎在当面,号角凄厉,箭雨齐发,韩军如同潮水陡遇山岩,轰隆隆卷了回来。背后蒙骜铁骑又排山倒海般压来,三面兜开的扇形,远远超过了韩军驰突之力。片刻之间黑红交错,杀声盈野,整个大洛阳都在瑟瑟震颤……仅仅半个时辰,三川原野在秋日暮色中沉寂了下来。
“禀报丞相:上将军已经率军攻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