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张仪说魏 反击孟子羞辱纵横家(1 / 2)

一个月后,张仪的轻便轺车上路了。

大梁、安邑,两地之间的官道宽阔平坦,轻便轺车马不停蹄,一天一夜便可到达。张仪原非紧急军情,急吼吼赶到,反有失名士气度,自然不想赶得紧。日暮时分,渡过大河,他在南岸的广武歇息了一夜。次日太阳上山,张仪的轻便轺车驶出广武客栈,直上官道。经过敖仓时,忽见军营马道尘土飞扬,直向官道而来。驾车少仆绯云怕前行赶得太急,跟在后面又要吃落土,停车靠在道边,要等敖仓马队去远了再走。片刻之间,马队从军营冲来,当先一面幡旗在烟尘中迎风招展,旗上大书一个“先”字。张仪惊喜,霍然高喊:“先兄,张仪在此!”

喊声方落,马队骤停,当先一辆轺车拐了过来。车盖下一个高冠红服、长须拂面的中年人遥遥拱手笑道:“张兄好快!我正要去大梁先期周旋。”张仪已经下车,拱手笑道:“不期而遇先兄,不胜欣慰。本说下月去大梁,怎奈家母催逼,便早了日子,先兄见谅。”来人也已下车,行礼笑道:“无妨无妨。我只是引见。成事与否,全在张兄自己。”片刻叙说,敖仓令邀张仪并车同行,张仪辞谢了。敖仓令也不勉强,回身登车扬尘而去。待敖仓令的马队走远,张仪方才登车缓行,向大梁辚辚而来。

这个敖仓令先轹,祖上是晋文公时的名将先轸。先轹虽是司土府辖下官吏,但在大梁依然是魏国闻人。张仪父亲也曾在司土府任事,与当时做司土府都仓廪的先轹父亲同事,有通家之好。是故,张仪与先轹算得是世交了。张仪从王屋山修习归来,在大梁安邑的士大夫中,已经有了名士之誉,先轹慕名拜访,世交又自然恢复了。魏国的司土府,就是司徒府的旧称,由于久掌土地大权,历代官吏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朝野呼为“司土党”。

洛阳之行与苏秦一夜长谈,张仪大受启迪,重新审视了魏国,亦觉自己不应该放弃在魏国的努力。于是,在回家途中取道大梁,有意无意地拜会了一个“司土党”,酒酣耳热间透露了自己想在大梁谋事的想法。张仪的本心,是给自己原先的婉拒打个圆场,不想无端开罪于“司土党”,并没有请“司土党”斡旋引见之意。谁知对方是个官场老手,世故老到,认准了是张仪放不下名士身份,是做出的委婉姿态,其实就是要“司土党”给他修桥铺路。“司土党”中若有了张仪这等名士身居高位,自然是势力大涨,所以对张仪的清高毫不计较。

凡此种种,张仪都蒙在鼓里。张仪是当世名士的路子,直接求见君主,无须任何人从中引见。这种方法简单扎实,既能充分体现名士天马行空、特立独行的风骨,又对君主的识人眼光与用人胆略,有直接考量的效果;成则一举公卿,不会陷于任何官场朋党;败则飘然另去,不会将大好光阴空耗在无休止的折冲斡旋之中。春秋战国以来,实力派名士都不约而同走这条路子。不想张仪多了一番心思,想消除一个无端对手,却引出了一场额外援手。偏偏张仪浑不知晓,见了敖仓令先轹也是左右逢源地虚应故事。先轹不得要领,悻悻而去。

一路消闲,夕阳衔山时到了大梁。北门外,敖仓令先轹带了“司土党”几个实权官员在迎候,要接张仪到先轹府上接风洗尘。此时,张仪才觉得事情蹊跷。好在他心思灵动,略一思忖,吩咐绯云去安置客栈,而后在先轹府外等候自己,他与先轹同乘一车去赴酒宴。见张仪如此做派,“司土党”大感难堪,气氛不由别扭起来。

张仪一拧,接风酒宴便显得客气拘谨。张仪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照样海阔天空,却闭口不谈大梁觐见之事。对方觉得大失体面,人人尴尬,不想再与这个不识抬举的名士着实结交,酬酢顿时冷淡了下来。直到酒宴结束,也没有人提及引见之事。不到初鼓,接风洗尘便告罢了,没有一人送张仪前去客栈。张仪毫不在乎,一一打拱辞行,跳上轺车大笑着扬长去了。

大梁王宫今日特别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猎。陪猎大臣及内侍、禁军从五更就开始忙起来。这是迁都大梁以来魏惠王首次出猎,王宫上下特别兴奋。车辆、仪仗、马匹、弓箭、帐篷、酒器、赏赐物品、野炊器具等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来。一切妥当,刚好是太阳升起到城楼的辰时,只等魏王出宫,行猎大军便要浩浩荡荡地开出。片刻之间,大殿口老内侍一声长呼,魏惠王全副戎装甲胄,步履轻捷,矜持微笑着向三军与大臣招手,似乎从来都是这般欣然。

“禀报我王:孟子率门生百人进入大梁,求见大王。”

魏惠王大为皱眉,觉得这老夫子来得实在扫兴。但孟子乃儒家大师,天下第一老名士了,若因行猎不见,传扬开去可是大损声望。魏国正当用人之际,如何拒绝得这样一个招牌人物?思忖有顷,魏惠王无可奈何地笑笑:“撤销行猎,仪仗迎接孟夫子。”片刻之间,早已准备好的行猎鼓乐手列队奏乐,王宫中门大开,魏惠王率领陪猎大臣迎出宫来,一切就便,快捷非常。

如此声势,却使孟子大吃了一惊。

列国奔波多年,孟子来魏国不知多少次了。儒家为政主张已经是天下皆知,无论大国小国,虽然无人敢用儒家执政,却也没有哪个国家想开罪于这个极擅口诛笔伐的难缠学派。时间一长,孟子明白了此中奥妙,打消了出仕念头,只将游历天下看作讲学传道的生涯。各国君臣也看出了奥妙,对孟子师生不再心怀芥蒂,乐得为自己博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如此一来,儒家竟与各国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来,举凡所过国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礼遇,国君不问政事,孟子只谈学问,酬酢罢了双方皆大欢喜而散。

这次,孟子回归鲁国故里,路经大梁,本无意拜见魏惠王。孟子对这些徒有声势而不涉实际的应酬,也有些不耐。但是,在路上却听到一个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猎三日。孟子突发心思:既然王要出猎,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应酬之苦,又还了魏惠王平素对孟子礼敬有加的情谊,岂不妙哉!当年,孔子不想与阳货交往,又脱不得礼仪,故意在阳货不在家时前去回拜,结果是两全其美。今日之拜见魏惠王,正与孔老夫子见阳货有异曲同工之妙。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魏惠王因迁都大梁后首次出猎,改了王猎出发时辰,恰逢孟子前来拜会,便就势行事,大张旗鼓地开中门率群臣迎接孟子。这一番意外,如何不让正在为虚访谋划悠然自得的孟子大为惊讶。孟子学生们也压根没想到会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隆重礼遇,一个个被礼宾官员们侍奉得方寸大乱。最后总算是纷纷聚合到偏殿,开始了接风酒宴。

酬酢反复,礼让再三,孟子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没有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魏惠王历来是应酬高手,善开话题,见孟子落落寡欢,便关切地问起孟子在齐境况。孟子见问,不胜感慨,说已经辞了稷下学宫的馆爵,准备回鲁国兴办学宫了。魏惠王大为兴奋,立即劝孟子来魏国兴办学宫,职任学宫令,爵同上卿。

孟子淡然一笑:“孟轲两鬓如霜,老骥不能千里,王恕罪也。”

魏惠王哈哈大笑,连连劝慰孟子,并慨然许诺资助孟子在鲁国兴办学宫。这是一件实事,孟子倒是着实感谢了一番,气氛渐渐融洽热烈起来。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动,离席起身,恭恭敬敬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领袖天下士林,敢请为魏国举荐栋梁大材,魏??3??6不胜心感矣!”

孟子大是意外,魏惠王也想起了求贤?

战国以来,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于魏齐鲁三国。举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国修学若干年为荣耀。事实上,魏国才是真正的名士渊薮。魏国若要着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数网罗天下名士于大梁。然则,天下事忒煞奇怪。魏国始终是名士客栈,往来不断,无一驻足。孟子本人也是终身奔波求仕的沧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里?有如此这般的国王,如此这般的丞相,谁要给魏国荐贤,必是自讨没趣。但无论如何,公然的求贤之心,孟子是不好扫兴的。思忖有顷,孟子肃然拱手:“魏王求贤,孟轲钦佩之至。然则,多年来埋首书卷,孟轲与天下名士交游甚少,尚无治国大才举荐,惭愧之至。”

“如此,日后但有贤才,荐于本王便是。”魏惠王极有气度。

正在此时,老内侍匆匆进殿:“禀报我王,名士张仪求见。”

魏惠王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巡视大殿:“张仪何许人?谁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几位重臣齐声回道:“臣等不知。”

末座先轹与左右对视会意,也齐声答道:“臣等不知。”

“举朝不知,谈何名士?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见。”

“魏王且慢。”孟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这个张仪,虽未扬名于天下,孟轲却略有所闻。他与苏秦同出一隐士门下,自诩纵横策士。魏王不妨一见,或能增长些许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