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庶长悉:刁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
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卫鞅长长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地说:“君上明察,左庶长无后顾之忧了。”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只从来不是君上也。”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匆匆用饭。卫鞅道:“长史暂且留在郿县几天,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安排妥当,左庶长放心,我来料理事务。”卫鞅道:“今日最要紧的,是会同赵亢,理出罪犯名册。”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两人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立即分头行动起来。
两天之后,决堤大水已经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车英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老民的械斗参与者,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中。景监与赵亢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械斗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主凶、死人、伤人、鼓噪,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
三天之中,县城四门外的官道上,军卒与罪犯络绎不绝。加上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临时关押罪犯的渭水草滩营地,直与赶大集一般。郿县人恐惧、紧张而又好奇地纷纷赶来看热闹,有些精明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探视者卖水卖饭卖零碎杂物,外国商人则专门卖酒卖新衣服。穷人探监,要吃要喝。富人探监,则要给关押者买酒浇愁。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旬日之间,草滩营地生意兴隆。尤其外国商人的老酒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蹿。孟西白三族树大根深,戎狄老民战功卓著;外县敢于顶风私斗者,个个也非易与之辈。各方说情者神秘来去,轺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郿县小城,郿县人在惊讶之余又大开眼界。
卫鞅清楚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却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县府中翻阅罪犯口供和各县有关记载。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陇西戎狄首领、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卫鞅,连景监、车英也见不上。景监委派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礼物都收,所有书简都留,所有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左庶长。”十天之中,贵重礼物和秘密书简,已经堆满了一个很大的专门的房子。看守吏员简直不敢相信,穷困的秦国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第十三天,卫鞅走出了书房,打破了沉默。
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缔渭水草滩临时集市,将一切商贾尽行清理。当日午后,渭水草滩便又成了炎热空旷的原野。第二道命令,派赵亢征发五百民伕,立即修筑刑场。第三道命令,派车英紧急将所部两千铁甲骑士,全数调到郿县听候调遣。第四道命令发往秦国所有郡县,命令各县县令率领所有里正族长,三天后赶到郿县。第五道密简,飞马送往栎阳国府。
七月,郿县小城活似一个大蒸笼。
早晨,朝霞刚刚穿破云层,郿县城四门箭楼响起了沉重的牛角号,呜呜咽咽,酸楚悲怆。人们从四座城门拥出,奔过吊桥,争先恐后地向渭水草滩会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不知几多人手上举着白幡,身上披着麻衣,腰间系着草绳,大声哭号着呼天抢地跌跌撞撞赶来。渭水草滩上的低洼地带,两千铁甲骑士围出了一个巨大的法场,将所有赶来的人群隔离在外围。四野高地上庶民如鸟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铁甲骑士之内,近千名精选的行刑手红布包头,手执厚背宽刃短刀,整肃排列。法场中央一个临时堆砌的高台上,坐着威严冷峻的卫鞅。景监、车英肃然站立在长案两侧。长案前两排黑衣官吏,是从各郡县远道赶来的郡守县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余人,则是秦国所有的里正和族长。所有人都沉默着,偌大的法场只能听见风吹幡旗的啪啪响声。
郿县令赵亢匆匆到高台前低声禀报:“左庶长,人犯亲属要活祭。”
卫鞅道:“人犯亲属远离法场,不许搅扰滋事,否则以扰刑问罪。”
赵亢又匆匆走到法场外宣示左庶长命令。法场外的罪犯亲属们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神色,垂头瘫在草地上无声哭泣。历来法场刑杀,都不禁止亲友活祭,如何这新左庶长连这点仁义之心都没有,未免太无情!其余看热闹的万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以往看法场杀人时的纷纷议论。人们在如此巨大的刑场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国家法令的威严,感到了这个白衣左庶长的强硬无情。忠厚的农夫们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顾点头低声叹息:“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太阳升起三竿时,景监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车英一摆手中令旗,两千骑士让出一个门户,一队长矛步卒分两列夹持,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拴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众鸦雀无声,他们第一次看见如此成群结队的“赭衣”,第一次看见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短刀行刑手,每个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颤抖起来。
赭衣囚犯们没有了狂妄浮躁。他们从一片死一样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过,走进杀气弥漫的法场,才第一次感到了法的威严,感到了个人生命在国家法令面前的渺小。当他们走到濒临河水的草滩上,面前展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名字上赫然打着一个鲜红的大钩时,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双腿发软地瘫在草地上。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中,他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血溅五步,变成一具尸体,但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畏惧,没有一个人想到退缩。然而此时却没有一个人能克服对死亡的这种恐惧,能自己站起来。
两个兵卒将为首的孟氏族长孟天仪夹持起来靠在木桩上时,老族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白发苍苍的头颅靠在木桩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声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也!”喊罢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噗”的一声,尖利木桩刺进咽喉,一股鲜血喷涌飞溅。孟天仪的尸体挺挺地挂在了木桩上。
刹那之间,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号,挺身而起,嘶声齐吼:“私斗耻辱,公战不朽!”纷纷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喊声在河谷回荡,四野山头的民众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场悔悟深深震撼,无比冲动地跟着高喊起来:“私斗耻辱!公战不朽!”
变起仓促,景监大是愣怔。卫鞅点头道:“临刑悔悟,许族人祭奠,回里安葬。”景监顿时清醒,高声宣示了卫鞅的命令。围观民众哗地闪开了一条夹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冲进法场,大哭着向高台跪倒,三叩谢恩。卫鞅冷冷道:“人犯临刑悔悟,教民公战,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规定,卫鞅何恩可谢?今后不得将法令之明,归于个人之功,否则以妄言处罪。”法场之内,万千民众官吏尽皆愕然。不接受称颂谢恩,还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义,还是执法如山?谁也不敢议论了。
“开始。”卫鞅低声吩咐。
景监下令:“人犯就桩,验明正身。”
车英在人犯入场时已经下到法场指挥,一阵忙碌,驰马前来高声报道:“禀报左庶长,七百名人犯,全部验明正身,无一错漏!”卫鞅点头。景监宣布:“鸣鼓行刑!”车英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再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唰”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几乎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如在梦魇中惊恐地挣扎。蓝幽幽的天空下,鲜红的血流汩汩融入了渭水,宽阔的河面漂起了一层金红的泡沫,随着波浪滔滔东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迅速弥漫,人们不忍卒睹,四散逃开。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崇山峻岭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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