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卫鞅两说言三道 招贤馆大起波澜(1 / 2)

秦孝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埋首书房开始用功。

三个月以来,他对求贤令的功效产生了很大怀疑。他不曾想到,注目功业的士人竟也有如此多的世俗之心,怕苦怕穷怕累。看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治世的作为吗?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说到底,秦国强大还得靠自己。嬴渠梁决意自己谋划强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学力不算很差,刻苦修习,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一定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一个月前,他将书房扩大了三倍,下令长史公孙贾给他搜集简册典籍,将宫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务实书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书房。从此,他每天夜读两个时辰,早起练剑之后读书到卯时,再处理国务;卯时之前,不见任何人。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内史景监求见。”

“卯时后再来。”

“内史说,紧急事体。”

秦孝公无奈地丢开简册:“请内史进来。”

景监走进书房,只看见沉沉简册高高低低环绕成巨大的书山,却不见国君身影,惊讶得不知所以。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到国君书房了,不想变化如此之大,不禁高声道:“君上,景监参见!”

孝公从书山中绕出,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景监,如此高兴?”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秦孝公不悦。

“君上,兹事体大,容臣徐徐道来。”景监脸上冒出了细汗。

“徐徐道来?”孝公不禁一笑,“也成老儒了?好,徐徐道来,坐。”

景监长吁一声,从出使魏国遇卫鞅讲起,讲到卫鞅入秦,讲到招贤馆卫鞅暗察国君,讲到卫鞅访秦的艰苦认真和细致,对卫鞅才能大加褒扬。秦孝公平静地听完景监叙说,淡淡笑道:“内史是说,卫鞅大才。”

“是。卫鞅入秦,求贤令终有正果。”

秦孝公道:“莫给求贤令找说头,自古求贤不遇多矣。内史究竟何意?”

“臣请君上,许卫鞅面陈长策!”

秦孝公点头道:“当然。士子如此苦访,足见一片赤诚。有无长策,皆须敬之。就明日,政事堂大礼待之。”

景监颤声道:“臣,谢过君上!”

“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秦孝公一笑又一叹,“求贤之道,长矣远矣!人有精诚,上天不负。纵无大才,秦国也不会灭亡。”

景监从国府出来,立即赶赴招贤馆,派一名书吏给渭风客栈送去一信,叮嘱卫鞅务须精心准备,一举成功。然后,又找到王轼等十余名士子,请他们做好面君准备。最后又安排了其余士子们撰写治秦对策的竹简、笔墨、刻刀等一应琐务,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给明日准备精神。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景监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报号:“内史景监,迎接先生入宫——”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景监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片刻之后,卫鞅在侯嬴陪同下出门,互道礼节。景监请卫鞅上车,自己亲自驾车,向国府哐啷哐啷驶来。短短的路程,景监没有问话,卫鞅也没有说话。

国府门前,已经升任国府卫尉的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见牛车到来,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贤士轺车直入国府——”长剑一举,两列甲士哗然闪开,景监驾着牛车哐啷哐啷驶进了国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率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几名重臣,已经在政事堂前等候。见牛车驶到,秦孝公大步上前,亲自来扶卫鞅下车。卫鞅拱手道:“多劳君上。”没有推辞便搭着孝公的胳膊下了车。旁边的甘龙深深皱起了眉头。

卫鞅下车,向秦孝公拱手见礼:“在下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请——”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走进政事堂大厅,一直扶卫鞅到君主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随后坐定,内侍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孝公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躬,“敢请先生教我。”卫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秦孝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敢请先生,不吝赐教。”

卫鞅环视四坐,终于将目光注视着秦孝公,不慌不忙开讲:“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降,历经三皇五帝夏商周,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治国为主流。周室东迁,礼崩乐坏,天下纷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诸侯僭越,瓦釜雷鸣,王室衰落,列国崛起。唯其如此,治国之学亦成众家争胜之势,终于莫衷一是。然细细查究,终无超越王道治国之境界者。”

听到这一通辞藻华丽不着边际的开场白,景监迷糊起来,不明白卫鞅将如何了结这场隆重的殿对?难道他胸中所学就是这些老生常谈?卫鞅啊卫鞅,机会给你了,你没真才实学,怨得谁也。再抬头看看场中,甘龙公孙贾杜挚频频点头,面露笑容。嬴虔、子岸与后来的卫尉车英三将,却直打瞌睡。唯有国君平静如常面无表情。景监知道,这是国君对最无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种冷漠和蔑视。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秦孝公淡淡问道。

“王道者,德政化民也。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之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卫鞅语言松缓,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讲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三个将军却是实在睡着了,粗莽的子岸扯起了沉重的鼾声。秦孝公如同没听见一般。唯有甘龙颇感兴趣,插进问道:“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奉行王道之治?”

“秦国奉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开眼打断话头:“先生,今日到此为止也。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内史,送先生。”说完,径自撇下一堂大臣扬长而去。甘龙想唤回国君,欲言又止,遂向卫鞅拱手做礼,也匆匆而去。三位将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径自走了。公孙贾、杜挚也跟着甘龙走了。空荡荡的政事堂,只剩下肃然沉思的卫鞅。景监无地自容,苦笑着拱手:“先生,请。”

牛车哐啷哐啷又驶出国府。到得渭风客栈前,卫鞅刚一下车,景监便对牛脊梁狠抽一鞭,哐啷啷走了。回到家,景监丧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这叫什么事,如何能弄成这样?要知道他修习这些鸟玩意,费那么大劲吃撑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还有正事。景监高声道:“小令狐,饭来,快点!“

“来了来了。”小令狐顽皮笑道,“一阴一晴,又咋了?”

“日后那个人再来,就说我不在。”

“哪个人呀?”

“昨晚那个!就是他!吃饭。”

小令狐捂着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嘛,称兄道弟的。”

“好?草包!饭袋!木头!猪头!砖头!”景监连连乱骂。

从来没见过景监如此失态,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喷出饭来。

景监脸一板,禁不住也“噗”地一笑:“气死我也。”

嗒嗒嗒,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小令狐做个鬼脸:“开不?不定是那块砖头。”

“懂个甚?我还要问他话,开去!”

“砖头还问个啥?”小令狐嘟囔着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响,卫鞅笑道:“小妹,内史骂我了?”

小令狐向卫鞅做个鬼脸,指指正房悄声道:“正骂人,小心。”

卫鞅走进正房,坐在景监对面:“景兄,特来领骂。”

景监丢下碗筷,啪地一拍木几颤声道:“卫鞅啊卫鞅,国君念你辛苦,景监慕你才华,谁想你一个草包,饭袋,猪头,砖头!分明亡国之道,还说治秦长策!鲁国气息奄奄,是秦国学得吗?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两盘破棋。说到正事,砖头一块,一块砖头!”

卫鞅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甚?难道你很高明吗?”

大笑一阵,卫鞅回过神来认真问:“内史大人,你说卫鞅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给秦国讲这亡国之道来了?”景监一怔:“既然不是,为何忒般没力气?”

“访秦之前,你答应过我的请求。”

景监默然点头。卫鞅坦然相对:“景兄,请为我再次约见秦公,我知道该如何对策。”景监叹息一声:“好,君子一诺,再信你一次。”正在此时,门外一阵急骤马蹄声,接着啪啪啪的拍门声。小令狐急急开门,一个书吏冲进门来高声道:“内史大人,招贤馆士子们闹起来了!”

“你去忙,我走也。”卫鞅和景监一起出门,回了客栈。

招贤馆已经一片混乱。士子们将掌事围在中间,吵吵嚷嚷要见国君,否则今夜离秦。掌事连连向士子们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经派吏员去请内史大人了。”一个士子高声怒斥:“内史徇私,找他何用?我等要面见国君!”“对,面见国君!”士子们嚷成一片。景监赶到时,满庭院正乱得不可收拾。景监站上一块石头高声道:“诸位先生,我是内史景监。有何不平,请对我说。”

一个红衣士子高声道:“一个腐儒能面君陈策,我等为何被冷落!”

“内史徇私,举贤不公,我等要面见君上!”

“王道之说,也大礼相待,何人荐举!”

“国君不听亡国之道,只有内史徇私舞弊,举莠弃良!”

“请问内史,卫鞅用多少金钱买通了大人?”

“我等实言相告,今夜不见君上,即刻就走!”

“求贤令说得好,实则虚情假意,蒙骗天下!”

景监已经明白,这完全是因为卫鞅之举激起的事端。士子们个个自命不凡,访秦回来后更踌躇满志熬夜撰写,等待一朝面君陈策。谁知午后有消息传出,说那个魏国士子是个腐儒朽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话,国君愤然拂袖而去。这一下犹如火上浇油,士子们不约而同地将举荐腐儒的罪责安在了景监身上,越想越不满,便相聚计议,以离开秦国相要挟,提出当夜面见君上。

景监心下明白,向场中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景监是否徇私枉贤,可以存疑。卫鞅是否真才,可以后观。诸位请见君上,景监即刻进宫禀明。君上勤政敬贤,定然不会怠慢诸位。请诸位立即准备对策!”

士子们想不到这个实权内史如此爽快,一时间全场沉默。依许多士子的揣测,这个内史已经被卫鞅收买了;此等佞臣,不给他金钱,休想过他关口,和山东六国一样!今日提出面见国君,他定然拒绝,然后便闹到国府,扳倒这个黑心内史!士子们没有想到,景监竟然一口答应去请国君。有些人忐忑不安起来,原本已经将包袱提在手里要走的人也顿时尴尬起来。

景监走下大石,对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们。今夜对策之前,哪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准备迎候国君!”说完,上马出了招贤馆。

片刻之间,秦孝公走马而来。他正在书房用功,接到景监急报颇感意外,稍加思忖,便向黑伯吩咐了几件事,和景监一起从容来到招贤馆。

招贤馆庭院,已经布置好露天坐席。秋月当空,再加上几十盏硕大风灯,偌大庭院明亮异常。士子们已经在各自坐席上就位,肃然安静中透出几分紧张。景监吩咐,在前方中央国君长案两侧再加了六张木案。刚刚加好,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子岸、车英六位大臣相继来到入座。场面如此隆重,显然大出士子们意料,肃然静场中有人紧张得不断轻轻咳嗽。景监看见卫鞅也来了,坐在最后的灯影里。

秦孝公庄重开口道:“诸位贤士,访秦辛苦,本公先行谢过。秦国求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夜以卫鞅陈策之同等大礼,倾听诸位先生之治秦国策,敢请不吝赐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士民心,秦国是否屈才枉贤,人神共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