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大是皱眉,沉思不语。此时,栎阳城箭楼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天了。秦孝公终于抬头问话:“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
“六国西部策反,委实狠毒。西戎若乱,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心。目下,秦国兵力分散在东部边地,集中西调,六国必会乘虚而入。”嬴虔沉重踌躇。景监也是忧心忡忡:“我,一时也没有定见。”
“咚”的一声,秦孝公一拳砸在书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也利用六国空隙,走一步险棋。”他大步走到地图前,“看这儿,六国在函谷关外等待。西部戎狄纵然叛乱,也必然等待六国先动。戎狄毕竟力弱,很怕被秦军先行吃掉。急切之间,双方难以一齐发动。如此,必有一段两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目下,就钻这个空隙,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能钻这个空隙?”嬴虔、景监齐声急问。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调动东部兵力,向西开进到戎狄区域大山里隐蔽。戎狄不动我不动,戎狄若动,我必先动,且必须一鼓平定。同时,景监立即携带重金到魏国秘密活动,至少拖延其进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国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一口气,“假若大哥西进期间,六国万一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给我三万铁骑,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
景监沉吟道:“君上,东部太空虚,只有五万骑兵。”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尽在东部,嬴渠梁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回身到书架旁的一个铜箱中捧出一个小铜匣打开,双手郑重捧起,“左庶长,上将兵符。”
嬴虔双手颤抖着接过青铜兵符,两眼含泪哽咽了。作为统兵大将,自然知道上将兵符意味着什么。它是只有秦国国君才能使用的无限制调动全国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经将它交给过荡平西戎的统帅由余。而今,年轻君主将上将兵符亲交他手,无疑是将秦国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这位年轻的弟弟,留给自己的,是孤城一片,是最后一战的悲壮。秦国有如此国君,嬴虔有如此兄弟,岂能不感奋万端。
君臣三人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打在书房窗棂上唰唰作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老霖雨?不好!”景监心下一惊——道路泥泞骑兵何以行军?
嬴虔却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三人仰望夜空,云厚天低,栎阳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的唰唰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这是恍若春雨,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三月末老霖雨。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润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关中大地的时令好雨。只是,今年的老霖雨来得比往年早了些许,确实异乎寻常。嬴虔伫立良久,猛然仰天大笑。
秦孝公泪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苍有知,若秦不灭,嬴渠梁永不负天。”刹那之间,景监恍然大悟,冲到庭院中双手向天挥舞:“上天啊,好雨!秦国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声大笑,一任绵绵细雨将他们淋个透湿。
这场早到的老霖雨当真抵得上千军万马。它既迟缓了六国进兵的时日,又给了秦国五万铁骑一个秘密运动的绝佳机会。其时,天下皆为土道,纵然夯土道路较硬,遇雨也是泥泞不堪。大雨连绵的日子,任何一国的骑兵和步卒都不会做长途跋涉,更别说笨重的战车。粮草辎重的跟进,更是无法解决。所以,雨季不用兵,几乎是整个古典战争时代的铁则。然而,秦国面临生死存亡的两面夹击,这场连绵霖雨却成了最好的掩护。老秦人牺牲了万千生命,吃尽了山东六国闻所未闻的苦头,也积淀了百折不挠、傲视苦难的部族品格。秦孝公和臣子们都知道,雨天行军对于山东六国是不可思议的,但对老秦人却寻常得紧。而且,目标就在本土之内,根本不用携带粮草辎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军耐力,旬日之间便可抵达陇西大山。如果战事顺利,秦军班师之后便可全力防范东部,由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
这就是一场老霖雨将要造成的战事格局。
左庶长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调兵遣将,当夜派栎阳城的骑兵以千人队为单元陆续上路。斥候要出动,粮草使者要出动,兵器马具要检查,行军秘密路线要确定,集结地点要预先警戒,等等,事情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长之身担任全军统帅,身边没有久经锤炼的军务司马,事无巨细几乎都要他一个人独立决断了。
“君上,能否给左庶长派一个副将?”景监轻声道。
秦孝公重重叹息一声:“有当然好,可人在何处?你堪当此任,可又派谁做秘密特使?子岸也可,可这栎阳城守将又派谁?你不见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黄不接,文武不济,有几个堪当大任?无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撑。好在五万骑士久经战阵,统军大将或可顺当一些。”
景监拱手道:“君上,我也去了。若无意外,我后日出发。告辞。”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监啊,不能露面的秘使,可是个用心思的细密活儿。我派个帮手给你,如何?”
“谢过君上,不知何人为副使?”景监很是兴奋。
“别忙。不是副使,只是个帮手。至于是谁?我还得想想。”年轻的君主露出罕见的神秘笑容。景监也不由自主地一笑,不好再问,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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