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五国君主如约抵达逢泽,庞涓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晚的逢泽,分外美丽。六大行辕区的各色灯火,在浩渺的逢泽水面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军营之壮美,却无战场之杀气。初夏尚有凉意的微风中,逢泽弥漫出一片华贵的侈糜。六国会盟总幕府,设在逢泽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势略高于其他五国行辕驻地。五国行辕对盟主行辕的总幕府,恰好形成五星捧月之势。目下,盟主行辕所在的山地岗哨林立,山腰幕府内灯火通明。
大厅内没有乐舞侍卫。先到的五国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视,等待庞涓的开场白。庞涓座案设在平地上,背后是暂时空置的魏王盟主的长案。庞涓刚刚走进来,没有落座,肃立案前,向君主们所在的三个方向分别深深一躬,拱手朗声道:“六国会盟特使、魏国上将军庞涓,参见楚王、齐王、燕公、赵侯、韩侯。各位国君,安然到达逢泽。盟主魏王,委派庞涓代为五君接风洗尘。庞涓不善饮酒,然六国精诚会盟以安定天下,庞涓愿以卑微之身,敬五国君主一爵!”说罢双手捧起案上青铜大爵,“请受庞涓敬意!”说完一饮而尽,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庞涓丝毫没有慌乱,白巾拭去嘴角酒水,又真诚一躬,“庞涓失态,敬请见谅。”
赵成侯爽朗大笑:“上将军破例饮酒,赵种奉陪!”举爵豪饮而尽。
“上将军当世名将,田因齐奉陪!”齐威王一饮而尽。
“奉陪。”韩昭侯面无表情地举爵饮尽。
“本公循例了。”燕文公矜持地徐徐饮下。
楚宣王一拍长案:“魏王为我等接风,盛情难却,本王饮啦!”
“上将军,请入座。”韩昭侯向庞涓做了个手势,淡淡漠漠开口,“上将军,天下皆知三晋一家。然本次会盟,魏王密简只说了安定天下四个字。本侯愚昧,尚请上将军明告,如何安定法?”
“韩侯所言极是。”赵成侯笑道,“会盟所约,究竟何事啊?”
年轻的齐威王,炯炯有神的双眼扫视全场,脸上一片微笑。他心中有数,齐国远处海滨,除了南部和楚国交界外,和中原战国很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他应邀而来,看中的是魏国提出的“六国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确的是齐国在其中的地位;至于实际利益,他目下没有奢求,而只是静观待变。所以他只是冷静观察,决不会主动询问什么。
矜持的燕文公,对庞涓华贵逼人的装束直皱眉头,内心暗骂。表面懦弱实则坚刚的韩昭侯先行发难,他感到欣喜,对赵种的呼应却感到腻烦。自韩赵魏三家分晋,燕国和韩魏两国一直保持着友善,偏偏和相邻的赵国龃龉不断。燕国忍受不了赵国这个后起强国的逼人气势,却又无可奈何。中山国本来是燕国附属国,可自从赵氏立国,中山就倒向了赵国。羞恼之下,燕国想吞灭中山,却又啃不动这块带肉骨头,只有秘密请魏国向赵国施压。三番五次之后,就和赵国结下了难分难解的敌意,双方都恨得牙根发痒。这次会盟,燕文公有个铁定的主见要拿出来,但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而且必须和魏王密谈。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这个魏国新贵上将军如何处置眼前的棘手题目。
楚宣王芈良夫内心很是冲动,极想质询庞涓几件事情。但他颇有大国地位感,但凡开口,必须在列国之后,不能说一言九鼎,也须昭彰楚国尊严。楚国的实际利益很清楚,东北和齐国交界,正北和魏国、韩国接壤,西北和秦国相邻。对于秦国,楚国觊觎之心由来已久。秦国西南部和楚国西北部,均是层峦叠嶂,山重水复,道路崎岖,易守难攻。秦国一个武关卡在西南要冲,楚国便无法向西北伸展。这一片广袤山区,隐藏着几块丰饶的绿色盆地,都是肥美山水。一旦拿下这一带,顺利越过南山,进入渭水平原,秦国可一鼓而下。以楚国实力,挑战其他大国力不从心,但对付秦国这个日益萎缩的西部诸侯,还是有力量的。但必得一个先决条件——其他大国不干预,尤其魏国不干预。要实现这个心愿,六国会盟正是最好的时机。楚宣王打定主意,只要魏国赞同或默许楚国对秦开战,楚国就在盟约上盖印,否则不承认任何盟约。魏王给楚国的密简上有“六国会盟,楚有大利”八个字,似乎比对韩赵实在了许多。楚宣王没急于开口,他要看庞涓如何拆解这个谜团。
庞涓拱手道:“敢问齐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
三人神色各异,默默摇头。齐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庞涓早料到五国君主急不可待,对由自己亲自揭开会盟主题,并代魏王进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骄傲。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座拱手道:“五位国君,庞涓既蒙魏王任为六国会盟特使,自当代魏王向五国之君阐释此次会盟主旨,并行先期磋商。魏王以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诸侯纷争,弱肉强食。春秋一百多个大小诸侯,已经减少到三十余个,实由七大战国主宰乾坤。魏王体恤天下苍生,谋划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战国会盟定天下!”
对五双震慑天下的目光,庞涓并没在意,继续从容道来:“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国盟誓,互不为敌,永不犯界;其二,将其余三十余个诸侯邦国,划定大国势力圈,圈内小邦,由宗主大国统属或吞并,他国不得干预;若大宗主国三年内无力吞并,则任他国吞灭;其三,肢解秦国,将这个西部蛮夷,从战国抹掉!此乃本次会盟要害所在。如此三条实施,可保天下纳入王道,永久息战。”庞涓戛然而止。
“魏王之意,诸位以为如何?”有顷,庞涓四顾笑问。
大帐中安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良久没有一个人说话。
矜持沉默的表面下,五大战国君主的头脑里都在车轮飞转,权衡利弊得失。对第一条,没有一个人当真。盟誓罢兵,那只是得到些许喘息时间,缓过神来照打不误。关键是,后两条非同小可。非但瓜分所有小国,而且还要瓜分大大一个秦国,这可是任何一个战国都从来没有过的大胃口、大谋划。乍一听,这个谋划非但宏大,而且各方得益。然仔细一想,文章多得一下子理不出头绪。作为争雄天下的战国君主,谁都在波涛汹涌中沉浮过几回,一旦涉及根本,他们绝非易与之辈。没有理清,就不置可否,绝不会在节骨眼儿上轻率说话。
庞涓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僵局。按照他设想,谋划一端出,会立即引起争吵,如同狗对骨头的争夺一样。如今看来,他们在细加揣摩,并没有急吼吼争抢。庞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遥遥拱手,恭敬微笑道:“敢问楚王,魏王欲将秦国西南交楚国处置,不知楚王肯纳否?”
脑子里车轮飞转,楚宣王一时忘记了“王言必于后”的尊严铁则,不由脱口道:“秦国西南,自当楚国接纳。然则,秦国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八百里,难道不分一勺羹与我大楚啦?”
庞涓淡淡一笑:“兹事体大,敢请楚王与魏王面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