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2)

粮票 韩乃寅 28722 字 4个月前

许家福是见老爷子手拄文明棍出门了,才悄悄遛来梁家的,心里最后一丝希望又破灭了,没想到一个门洞里碰了两鼻子灰。要是说自己来找,别说老爷子,就连许金仓也不会同意,他都已被数落了很多次了,可心里总是不明所以地总晃动着俊俊的影子。他攥着一大把粮票往回走,真不知回家该如何交差了。

许老爷子当初觉得俊俊对他的宏业有益,而现在又觉得最有害了,因此反对许家福与俊俊和好,他是劲头最大的。

卦王满面春风来到许良囤家,向他描绘了眼前这小小县两个最热闹的场面,一个是每天粮店门口排队买粮的人,吆五喝六吵骂得乌烟瘴气,即使粮店想出了新招儿,八点钟一开班不开票卖粮,先发票号,这样一来呢,又出现了假票号。卦王绘声绘色地说,今天早晨八点半钟,刚开了十多个人的票,出现了两个十一号,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头破血流。派出所来了人,也没辨出真假。粮店发票号的人面对两个虎视眈眈的十一号,即使略有分辨,也没敢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好认可是写重了,发了两个十一号。这两个十一号的买粮人又正好是全县有名的母夜叉,可以说都不是省油的灯,冲着发票号的服务员劈头盖脸一顿胖揍,干警费了很大劲儿才拉开。粮店主任就说,两个十一号都卖,这一来,后面的人又不干,指问粮店主任是干什么吃的,打成了一锅粥……

许老爷子听了,顿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只怪卦王为什么不早来报告,自己也好去一饱眼福,觉得这故事比当年饥民在他的粮铺前买粮更有戏剧性。卦王说:“是更有戏剧性,那时候,你老爷子说了算呀,一看抢的人多了,立马涨价,买不起的马上就打退堂鼓,还抢什么?你看,这统购统销,统的饥民们热血沸腾,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老爷子听着这话,像兴奋剂不仅溶化到了血液中,还渗透到了骨子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不在兴奋之中,就像当年抽了大烟一样过瘾。

许良囤催卦王快讲第二个热闹场面,卦王先卖上了关子:“许大掌柜,你老爷子想的啥,我知道,还有个地方,虽没粮店门口热闹,但会更让你兴奋。”许良囤问什么热闹事儿,卦王故意又卖关子,就是不说,说什么也要让他跟着走。两人来到县城边一座桥下,一看,真的让许良囤乐得忘乎所以了。

这里黑压压挤满了人。仨一伙俩一串,嘀嘀咕咕,你争我讲,手里都攥着不同的票证,最多的是粮票,还有布票、肉票、自行车票、肥皂票、糖票……

许良囤一靠近一伙儿,人家就走了,他只好两个耳朵竖着,左右前后都想听听,很快就听出眉目来了,这是个自发的票证交易所。粮票是金牌核心票证,用它什么都可以换,粮票可以换任何票证,而且持粮票的人牛着呢,那些用别的票证换粮票的人都在围着他转,可惜他没有很多票在手……他也听清楚了,一斤粮票两块钱,比粮店的贵十倍多呢……

卦王瞧着许良囤乐开花的样子,把他拽到一边说:“你那20万斤粮票可值老银子啦……”

“胡说什么,我的老弟,你再这么说,我可真的不高兴了,”许良囤立时变了脸,“我那20万斤粮票被抢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还和我开这么大的政治玩笑……”

天昏黑昏黑的。

许良囤往哪里凑,哪里的人就躲。有几伙早就躲得远远的了,那不仅是面熟,还认出了他是何许人也。那些不认识他的人还在那里一锅锅糨糊似的叽叽喳喳。

“不过,我有办法,”许良囤拽拽卦王说,“回我家去。”

卦王跟紧着许良囤的步伐。此时,许良囤觉得就像当年神气时那样走起路来两脚生风,不费劲儿,不觉累,两脚是那么轻盈,步子是那么矫健。他边走边想:不用仓库,不用晒场,不用车马,还不用雇工就能把粮食买卖做大的机会到了,抓住这个机会,必须嘁哩咔嚓让儿子和那菊花离婚,让孙子和俊俊离婚,这两个娘们儿不出许家大门,就是两颗丧门星……

许金仓除了靠饭店里买现成的,已经学会了煮面条,做疙瘩汤。他把煮好的面条端到饭桌上,不见一老一小动静,正纳闷儿,随着大院门被推开,传来了文明棍拄地时的嗒嗒嗒声。这声音,对他来讲倒是很熟,这节奏和敲地的响脆声已经久久没听到了,只有老爷子做粮食生意时那红火的年代,赚了一笔大钱,在茶楼里喝完茶、抽完大烟凯旋时才听到的。许金仓一抬头,见卦王正跟随老爷子身后,有几分不高兴,但没表示出来。老爷子开了口:“金仓,你堂堂的粮食局长让一个老婆搞得这么窝囊!你有句话说得太好了,你爹只有我一个,能给你当老婆的女人有的是。我看没什么戏了,痛快和姓那的离了……”

“爹,你说的是,”许金仓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到梁家挑明了,她那菊花这么干,我常年戴着绿帽子也受不了。”然后对卦王说:“哟,卦王先生和我爹在一块儿呢,没吃一块儿吃点吧。”

卦王从许金仓手里拿过勺子、筷子,边帮着往碗里盛面条边说:“外人都说,你们家是一双筷子夹骨头,清一色的仨光棍,这日子够难为你这当局长的了。”他说到这里放下碗筷,继续说道:“许局长,你既然真有离的意思了,那之后是要离过婚的,还是要黄花大闺女,我包了……”

许金仓一贯对卦王有些反感,无奈他与老爷子勾扯得太紧,又没什么办法。碰上他时,该说不该说的就随便扔过去几句,而每每对他的话都有反感,可这几句却听进去了,大概是筷子夹骨头,他这根光棍儿在这个家里受苦的滋味更多的缘故吧?

他瞧了瞧卦王,卦王似乎意会了,哈着腰,神秘兮兮地小碎步凑到他跟前说:“那我给你找个纯纯的黄花大闺女,地道人家的孩子……”卦王见他认真听着,继续说:“喂,大局长,你可别瞧不起地道人家的孩子,心眼儿好使,像你找那菊花这么个大学生,倒有文化,可她能安分伺候你吗?就是伺候,也总有刺儿。这,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当个局长已经够忙够累的了,老爷子也这把岁数了,找个小媳妇,勤勤快快的,把家务操持好,把你也伺候好……”

卦王的声音大了,许金仓似信非信,老爷子忍不住问:“我说王老弟,你能介绍上谁家的黄花大闺女呀?”

卦王见爷俩都有了兴趣,忙说:“抗战胜利的前几天,一对闯关东来采参的年轻小两口上山前让我算了一卦,把他们的闺女小秀托付给了我,我一等再等,也不见他们回来,就找到参灵庙施主王广地,托付给了他。去年,我进山套兔子路过那里,偶遇秀秀,嗬,长得出息多了。估计我说话秀秀能听,因为秀秀就拿我当亲人。可我不想多来往,怕人家说闲话……”

这时,“砰”的一声大院门响了,老爷子扫兴地说:“谁这么横呀?王老弟,好话题,先撂这儿,一会儿再说。”

许家福气哄哄地走了进来。

许金仓问:“你是去梁大客气家了,还是到大杜家了?你一个人小心点儿。”

“他大杜能怎么的?我就不信,吃人呀?”许家福恼羞成怒了,“爸,反正是个离,我去把那408斤粮票要回来了。”

许良囤急忙问:“真的?”

许家福把一大把粮票往他手里一塞:“爷爷,我点了,一两不少。”

“嗯?”许金仓有些奇怪,“他们到哪儿弄的这么多粮票呀?”

“管他哪儿弄的呢!”许良囤掂掂手里的粮票说,“到咱手就是咱的,咱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然后一拍卦王的肩膀,说:“老弟,你是许家的及时雨呀。”他抖抖手里的粮票,得意洋洋地说:“这就像一群能下蛋的老母鸡,可以一窝窝繁殖小鸡了……”

卦王明白他的意思,重复着说:“没错,没错,母鸡咯咯响,黄金来万两。”

许金仓和许家福都莫名其妙,许良囤一挥手里的文明棍儿说:“吃饭,吃饭——”

杜家吃完早饭都要去上班,大杜听俊俊说要和许家福去办理离婚手续,又听说那菊花也要和许金仓去办理离婚手续,临出门说:“是该有个头绪了,这叫弃暗投明。如果他们来不忌的,随时告诉我。”杜裁缝不屑一顾地抢白说:“告诉你干什么?啊?我算是品透了,有些事儿你不掺和还好点儿,你一掺和就……”他说着缓了缓口气:“哎呀,我的大儿子,你不能掺和了,你一掺和,事情就复杂了。快上班去吧,有事儿还有家里这些人呢。”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想,大儿子回来,硬气多了。

大杜哭笑不得地“哼”一声出了门。他拐过孩儿树,没走多远就看见第二粮店门口和第一粮店门口一样,挤得乱哄哄一片,喊叫的,吵骂的搅成了一团。迎面走来十多名背包挎筐闯关东讨饭的,墙上那“全党动手,大办农业”、“人定胜天,抗灾夺丰收”的大字块标语不时映入眼帘,他不时摇摇头,叹口气,这一路,让他心情更糟了。一进粮库大门,就听见从三四个办公室传来几乎是喊破嗓子的呼喊、告急,都是向上边告急,供应粮明天就要库空了,呼喊为什么迟迟不来。他坐下又起来,一出办公室大门,正巧祝道远走了过来,他便指着右侧一个粮囤问:“祝主任,那边是国拨粮、军粮、战略粮不能动。这里囤的是什么粮啊?”

“我和你说过,你没太入耳,这是周转用粮,它的出库入库和我们县使用全国、全省粮票有关。”祝道远边往那走边说,“别的囤子说空就空,只有它是永远保持平衡的,从粮本上起粮票的人就要使用,买糕点呀,挂面呀,下馆子呀,等等,这样,粮票就又收回来了,用粮户拿着收回的粮票,到我们这儿来买粮,我们就不断从口粮库里往这里添,这里就像循环水一样,永不断流……”他说着已经来到了粮囤跟前,拍了一下感叹说:“人家别的县粮库,这号囤经常时出时进,我们这个粮囤所以这么稳定,就是许老爷子让人抢的那20万斤粮票一直没进入市场流通,粮票收不回来,这粮食就出不去。”

大杜似懂非懂:“为什么?”

“你想呀,”祝道远说:“要是进入流通了,收回粮票的单位就要来买粮继续周转呀。”

“明白了,”大杜说,“这么说,那个得20万斤粮票的人太牛了,这不等于我们粮库替他保存这些粮食嘛。”

“是啊,是这个意思。”祝道远颇有感慨地说,“杜书记,你说,征购粮食不够量,粮店里每天打翻了天一样,逃荒要饭的人又这么多,听说还有饿死在路边上的,这些粮食却在这睡大觉……”

大杜打断他的话说:“祝主任,在旧社会,许良囤老爷子是有名的粮食奸商,而且不是一般奸,还痞,我怎么觉得这20万斤粮票就在他手里呢。”

“省公安部门已经定了案的东西,还再想它干啥?”祝道远无可奈何地说,“你也别费那劲了,许金仓正红着呢,可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

大杜奇怪了:“正红着?”

“是啊,”祝道远解释说,“别看咱们小小县粮食供应紧张,征购粮进度慢,可在全省是能算上数的,省长召开电话会议表扬他好几次了,他十天有七八天在下面催征购粮,说是完成任务进度快,质量好。”

“噢,这么说,这人也挺有正事儿,”大杜话一出口,略略沉思一下说,“一码是一码,走,咱们回办公室,你根根梢梢地再给我细说一遍。”

祝道远犹豫着不动,怕他又惹出事儿来,只好让他老鹰抓小鸡似的使劲拽着朝办公室走去,细细说了起来……

这个晴朗的早晨,却有这么多人心里不晴朗。

许金仓在民政局和那菊花办完离婚手续一出门,碰见俊俊和许家福往里走,互相对视一下,谁也没和谁说话,心里却都有不少要互相说的话,愤怒的,怨气的,无奈的,都纠结在这一出一进的擦肩而过了。

许金仓匆匆回到粮食局门口,邓华走了出来,问他哪里去了,他只是说有点事儿,邓华也不便再多问,然后说,刚从省里开完会回来,眼瞧就要入冬了,省政府对征购粮问题的重视程度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会上表扬了小小县,还点名表扬了许金仓,要求他们把拳头攥得再紧一点儿,争取全省第一个超额完成粮食征购任务,要是能多超额一点最好,准备给全省树个榜样。

邓华一席话,几乎扫光了许金仓迈出民政局大门的愤懑与惆怅。他的政治神经立刻兴奋起来,一挥手说:“邓县长,全县征购粮的问题,你交给我来全权负责就行了,准保让你满意,我马上就下去。”不等邓华说什么也便大步走了。邓华本想问问情况,再嘱咐几句,见他如此胸有成竹,也就罢了。

许家福一进家门,交谈正火热的许良囤和卦王似乎都要说什么,还是许良囤抢了话头:“孙子,离得痛快吧?”许家福故作扬眉吐气的样子说:“爷爷,痛快,痛快极了!民政局的办事员问我,‘许家福同志,你想好了吗?’我连发三颗子弹:想好了——想好了——想好了——俊俊好像又犹豫了,我一下子就把她打懵了!”三人哈哈大笑。卦王连忙竖起大拇指说:“男子汉,男子汉,有出息,已经露出你爷爷骨子里的刚气了。”

“来来来,”许良囤让许家福坐到自己的跟前说,“孙子,媳妇这玩意儿呀,是身外之物。她嫁给你了,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你和别人一人一半,别说咱们呀,中国历史上风流典故不有的是吗,潘金莲呀什么的,等等吧!可这钱呢,只要谁攥在手里了,就是谁的囊中之物,一分是一分,一毛是一毛,买了东西也是花一分值一分,一毛值一毛,实实在在,就像铅铸一样……”

“你爷爷说得太妙了,”卦王接话,“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呀。”

“不全是吧,”许家福声音变小了,“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了,是社会主义了。”

“不管谁领导,也不管什么主义,都得和钱打交道……”许良囤接着说了他的一套宏伟规划:“解放前,奋斗目标是要建设一个小小县最大的许家粮铺,只是没有那么多钱修粮库、建粮囤、买马车,等等。解放了,共产党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又实行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干不成这个规划了。可是,这代表粮食的粮票大有文章可做,囤积粮票就等于囤积粮食,买卖粮票就等于买卖粮食,只需有几个大木箱子,有几把大锁头,就是不用粮囤的大粮库。”

许良囤讲得神采飞扬,顿一顿说:“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大粮库,我许良囤是粮库主任,你们俩就是副主任,报酬会大大的。我在家里坐镇,卦王分管在小小县的粮票交易,家福负责去县城和省城,把封山县我弟弟许良山也动员起来,负责在农村开辟市场,有分有合,共同做好粮票的买卖交易……”

“就凭你手里的那408斤粮票就能做这么大生意?”卦王忍不住问,“老爷子,要是把那20万斤粮票拿出来。卖了买,买了卖,还能干成像你说的那样……”

“王老弟啊王老弟,我再一次说说你,你要再这么猜测我,咱们就断交情了!”许良囤真的恼怒了,“你三番五次这么挑逗那20万斤粮票在我手里,你说,在哪儿吧?我跟你立马去取回来,都归你!”

卦王连忙道歉:“老爷子,开个玩笑嘛,我是说假如呀。对了,那你说,要做这么大的粮票买卖,拿什么做本钱吧?”

“没有金刚钻,我敢在你们面前揽这个瓷器活儿?”许良囤说完,拿出钥匙从箱子底摸出两根金条一晃。

许家福惊喜地说:“爷爷,你还有这个呢?”许良囤说:“这是当年爷爷做粮食买卖兑换的。”

许家福问:“好不容易用粮食换成了金条,再去卖了买粮票,多可惜呀。”卦王呵呵一笑:“孩子,好好跟着你爷爷学吧,你毕竟年轻,经验少,见识短。我可琢磨出你爷爷这生意经的味道了。”

许良囤问:“什么味儿?”

卦王说:“旧社会做粮食买卖,那粮食多了藏不住,掖不住,鬼子、粮匪可以硬抢一个点儿,你爷爷兑换成金条,那是留的‘后路’钱。这金条好藏呀,管它粮食价格时涨时落,有金条总能换来,共产党、新社会是好,以后没人抢了,留它干啥?”

许良囤嘿嘿一笑说:“王老弟啊王老弟,我这点心机都让你揣摩出来了。”

卦王卖关子说:“嘿,我是干啥的呀?”

许家福点了点头:“爷爷,我明白了。”

许良囤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的宝贝孙子,这回解脱了,可以让王爷爷四处选美,还花不了多少钱,用粮票给你换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怎么样?”

许家福笑了:“爷爷,比不上俊俊漂亮我坚决不要!”

卦王说:“许老爷子,开开恩,买卖开张了,先借我点粮票,帮我也置办个小老伴儿,一个人,憋死了。”

许良囤一拍桌子承诺说:“没问题!”

卦王立马回复:“老爷子真讲究,多谢了。”然后问:“家福,就这么把俊俊放了?我那么嘱咐你,你给没给她怀上?”

许良囤嘴一撇说:“要是怀上,不早找上门儿来了。”

许家福和俊俊拉锯几年来,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句话,不管是家人还是外人,他听了觉得太窝囊了,别人瞧不起自己不说,也太便宜她俊俊了,便一梗脖子说:“爷爷,谁说没捞着呀,我是不好意思说就是了,捞着了,捞着了,一宿捞了好几次呢,把俊俊都捞昏过去了……”

“噢,有种,有种。”许良囤一听有了精神,托卦王说,“王老弟,抓紧给我孙子再找个媳妇。”卦王说:“没问题,包给我了。”许良囤乐呵呵地说:“好啊,王老弟,我们许家的事情可就靠你了,我孙子的事情一定要抓紧……”

“没问题,”卦王开始卖关子,“你老爷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办。不过,家福和媳妇动刀动剪子的,可是说啥的都有啊。”

许家福忙说:“我……”

“那不就靠你去解释了吗?”老爷子料出卦王是想捞一把,“老弟,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

卦王笑笑说:“你老爷子有这个话就行。”

许良囤笑笑打圆场说:“王老弟,我家金仓也是人过四十,快奔五十了,可咱条件好呀,能不能也帮着再娶一房……”

“爷爷,我可不要后妈,”许家福接话说,“不管什么样的,找进来我也不叫妈,现在是新社会了,哪有找小老婆的。”

“孩子,这可不对了,”卦王说,“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

许良囤说:“家福,你先回屋歇着去,大人的事情,我们老哥俩先唠唠,听话。”

许家福噘着嘴走了。

许良囤瞧着卦王那诡异的笑脸心想,他妈的,勒就勒点儿吧,适当控制着他点儿。给儿子、孙子娶二房的事情,还有买卖粮票的事情,还真就得他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了,遇事能说善辩,还挺讲江湖义气,用非常信赖的口气说:“咱俩这些年谁和谁呀,办这种事情,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别拿我老爷子当杜土鳖。”

“老兄,这话说哪儿去了,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卦王说:“好,那我就包了,不过,你也得破费点儿。”

许良囤问:“什么价码?”

卦王笑笑:“这还问我,你家都开价了,娶一个媳妇408斤粮票,你只管拿来,就包给我了,不成保退。”

“哎呀,要我命呀。”许良囤说,“我这可没那么多。”

卦王说:“那,这我不好办了。”

许良囤心里骂着,暗自咬咬牙说:“分批吧,买卖赚了给你,一两不少。”

卦王说:“行,有了眉目我来找你,你觉得行咱再办。”

许良囤说:“我丑话说在前头,可不是长头发的都行啊。”

“哈哈哈,哎呀,老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卦王见达到了目的,一转话题,诡秘地笑笑,“喂,老爷子,有件事儿不知该问不该问?”

许良囤说:“哎,咱俩还有不该问的事儿吗?”

“喂,”卦王诡秘地悄悄问,“说这话可是二十多年的话题了,我给你找的那个小媳妇,这些年有信儿没有?”

许良囤一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当时也是没办法,行了,行了,这话咱以后就不提了。”

“你看,你看,”卦王说,“老爷子,还是有不愿意和我说的话吧?”

许良囤说:“我现在心乱,一提就烦,以后再说。”

“好,那就以后再说,不,以后你说我也塞耳朵,”卦王又酸又甜地说,“我先去参灵庙那边探探秀秀的口信,看有戏没有。”

许良囤连连几个“好好好”,把卦王打发走了,心里觉得一阵松快,又觉得一阵发紧,他感觉不出这么多事儿,哪个是喜哪个是忧。老光棍要娶媳妇,还是个漂亮媳妇,况且自己心里也很满意,那浪劲儿要盛过年轻人。

梁大客气在班上听送豆腐回来的青草说,许金仓和那菊花离婚已经离得彻彻底底的了,心窝子里像是开了花一样,不等下班就把豆腐坊的活儿安排妥当,也没告诉青草一声,也没请假,自个儿悄悄去了理发店,也刮了脸,头剃得发亮,胡子已经刮得溜溜光了,用手摸几下,让理发师再刮一遍。理发师不耐烦地说:“大客气,算了吧,干净了。要下班了,你以前不这样呀?怎么邪了呢?”梁大客气抬头瞧瞧挂钟说:“以前没这样,现在就这样了,离下班还有十分钟呢,我再交份钱,再给我刮一遍。”理发师问:“梁大客气呀,你疯了?”梁大客气两眼一瞪说:“你才疯了呢,让你刮你就刮。”理发师这才恍然大悟地说:“是不是许局长的太太真变成你的了?”梁大客气两眼一瞪说:“‘变’是什么话呀,实实在在成我的了!”理发师说:“怪不得呢,那,我真得给你好好刮刮。”理发师掌握着力度,以不刮破为准,打上肥皂沫,使劲刮了一刀又一刀,刮得梁大客气直咧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呀。”逗得店里的其他理发师和客人哈哈大笑。

梁大客气临离开理发店,从案桌上雪花膏瓶里狠狠扣了一手指头,边往脸上抹边往外走,引得店里又是一阵大笑。他出门见人便一连串问:“吃了吗?吃了吗?”不等人家回答就两脚生风似的走了:见了放学的孩子也点头哈腰,客客气气地问:“吃了吗,吃了吗……”把一个个孩子都问懵了,有的还喊:“精——神——病——精——神——病——”

大院门一开,青草就迎了上来,着急地问:“爹,你上哪去了,也不吱个声,让我好找!”梁大客气不以为然地说:“嘿,我这么大个活人还能丢了不成。”等到他一进屋,昏暗的油灯下,那头显得格外光亮,脸上还散发着浓浓的雪花膏味儿。青草一下子寻思过劲儿来了,猛地哈哈大笑起来,把那菊花、杜二笑得直发愣。她手指着梁大客气的头,笑弯了腰,那菊花也一下子明白了,羞得满脸通红跑了出去,梁大客气却一反常态,追到门口说:“哎,跑啥呀?这回,咱俩可是实实在在的真事儿了。”

那菊花还是头也不回地跑进青草屋里去了。

“爹,”青草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说,“刚刚我们仨正商量怎么给你和那姨办喜事儿呢。”

“应该好好办办,出出这遭了好几年的窝囊气,放鞭炮,雇花轿,拉大席……”梁大客气兴奋不已,脑子就像孩子性情般的畅想。

“爹,”杜二说,“不是你姑爷小心眼,拉大桌,咱拉得起吗?那样,就得一个月过扎脖子的日子。”

青草说:“杜二,俊俊和许家福也离了,你快去问问杜大叔他们情况怎么样。”杜二应声走了。

他一进家门,一家四口正围着餐桌吃晚饭,也在议论大杜和俊俊的婚事。杜丽娘问他吃了没有,他说:“没有,已经饭上桌了,马上就吃。有个事儿想问问咱家打算怎么办?那边很关心。”

杜裁缝说:“有话就快说。”他刚要开口,大杜就接话说:“现在呀,小小县城为咱俩家的事都议论开锅了,说啥的都有。不管说啥,咱做咱的事儿,走咱的路。”杜丽娘着急地截断他的话说:“大儿子,瞧你,一向办事儿说话嘁里喀喳,有话就直说,这是怎么了?”大杜说:“娘,看你急的!这回,又是闺女,又是儿媳妇,跑不了。”他故意端起碗喝口菜粥不说了,俊俊又气又笑,用筷子敲了他脑袋一下说:“真看家里人拿你当盘菜了,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杜裁缝和杜丽娘抿嘴直笑,大杜挡一下俊俊又举起的筷子说:“我说,我说。”

他这才敞开了心扉,一本正经地说:“铺垫已经结束,开说正文,我的意思是新鲜事儿就新鲜办。俊俊不都开了头吗,再婚下午办,加上客气大叔和那姨,咱们两对双双去登记。杜家的事情也是梁家的事情,梁家的事情也是杜家的事情,去买一样的鞭炮、贴对子红纸,不耽误上班时间,下午下班都集中在咱家也行,在客气大叔家也行,两个婚礼一起办,贴完喜字、对联,把大院门一关,谁也不接待,放鞭炮,拜天地,吃宴席……”

杜二抢话说:“我岳父还想破费点儿大操办呢。”

“这么个困难时期,这种情况,大办个什么劲儿呀?”大杜说,“爹,娘,你们要是没有什么意见,就这么定了。”

俊俊急忙求情说:“爹,娘,同意吧,别说咱家不宽绰,就是宽绰,我也不愿意应酬这种场面,让人家说闲话,咱们做咱们的,外面人愿意说啥就说啥,全当耳旁风。”

杜裁缝一撂碗筷说:“好,听我闺女的。”

杜丽娘说:“什么闺女闺女的,听我儿媳妇的!”

俊俊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身子一歪,紧紧抱住杜丽娘的脖子,喊了声“娘”,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卦王几次话逗话,都想让许良囤透漏点儿那20万斤粮票的秘密,不管他怎么死撑硬赖,卦王就是不相信那20万斤粮票被人抢了。可是,故事演绎得又那么好,竟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把省公安厅的专案组都遮掩过去了,这老爷子的“奸”又加上了“痞”,比当粮商时更加神通了。卦王左思右想,就是因为20万斤粮票在许良囤手里,自己才有这么大劲头跟他混。卦王心里明镜一样,买卖粮票犯法,心里却很坦然,觉得有许金仓这座靠山,另外,不管怎样,自己也要揩出它厚厚一层油。想到这些,他为许家办事才这么尽力。

吃过早饭,卦王出了家门,正是人来人往上班的时间,前面一左一右走过来两对人,一对是那菊花和梁大客气,另一对是俊俊和大杜,都在朝民政局方向走去。他一猜就是去办结婚登记手续,便急忙闪开,窜进小胡同绕道走了,心里暗喜:正是这两对要成双,才给了自己和许老爷子合作的机会,不然他许家有权有势又有钱,即使自己有点用处也是一事一议就罢了,怎么会瞧得上自己这个破落的算卦人呀。

郊外的山林、田野绘成了一副萧条冷落的图画。由县城延伸出的一条条泥土路显得那么干扁瘦窄,像这幅萧条画面里的一根根愁肠,不规则的交叉着,只有远处山坡上被剥光了树皮的光溜溜树干,路旁撸草籽的,地里寻寻觅觅捡谷穗、麦穗的无力身影,让人觉得这幅萧条冷落的图画上还有些许生命的活力与气息。

卦王出了县城刚拐上参灵庙的小路,逃荒的一家四口人,衣衫褴褛,一起跪倒了他面前。不用问,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那一对就是夫妻俩,那姑娘和男孩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一打眼这姑娘,从蓬乱发辫、瘦黄的脸上隐隐露着一股俊秀气,脑子里一个念头咕噜闪过。他一哈腰说:“可怜,可怜,别这样。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男子说:“我们是河南黄泛区的,黄河一发大水,村子、土地都淹了。”

“不对呀,”卦王问,“我听广播了,政府不是统一安排你们吗?”

男子说:“是安排,就是往别的县插,人家那里也是人多地少……听说北大荒土地肥得流油,挖个坑儿撒上种子就长庄稼。我们有个远房亲戚说是在封山县,可去了那里没有找到……”

“噢,我明白了,”卦王说,“说来真有缘分,我是河南兰考人,出来多年了,那里的日子是难混呀。”

男子说:“可是,没想到,这里也闹旱灾。”

“嗯,这里闹是闹呀,十有八九是丰收,挺挺就过去了!”卦王问,“老乡,怎么称呼呀?”

男子说:“我姓车,粗粗拉拉没文化,起了个名字叫车轱辘。”然后他指指女人和两个孩子说:“这是我老婆车庄氏,这是我闺女叫枣叶,小儿子叫车小宝。老乡,怎么称呼你呀?”

“说别的别人也不知道,我本来是抽签算卦的,县里人都叫我卦先生,后来,只因为算卦算得灵,盖了全县十家卦馆,又都叫我‘卦王’,”他对这逃荒人说起来很是自豪,“老了,以后就叫我老王,或者就叫我王先生吧。”

“王先生,不,老乡,我们现在想回都回不去了。行行好,帮我们个忙吧?”车轱辘说话有气无力,一看就是饥肠辘辘的样子,滴下的眼泪里都让人有种干涩的感觉。

卦王又细扫一眼枣叶,立刻生出了一箭双雕的主意,收留这一家人,除小崽子外都不白给,一是许老爷子让自己在县里买卖粮票,这买卖赚钱是赚钱,那太冒险,粮票后面明明注着“不准买卖”的字样,要是干大发了,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啊,调教调教,车轱辘就可以干这事情;枣叶好好打扮打扮,可以给许家福做媳妇,让许老爷子出粮票,暂时收留他和这家人吃伙食饭,就省得自己动锅碗瓢盆了。还听人说许良囤家是“一双筷子夹一根骨头”苦呢,自己这一根骨头更苦呀!他装出悯悯行善的样子说:“我这个人啊,就是重感情,一听说是老乡,你们又这个样,我就受不了了。”他又瞧一眼枣叶,转脸对车轱辘说:“老乡,反正我就老哥一个人,走,先到我家坐坐,充充饥,然后再想出路。”

车轱辘一带头,其他娘仨也就禁不住给卦王磕起了头,不停地说:“我们遇上贵人了,大恩不忘,大恩不忘……”

卦王的家宅当然没有那“三大商”气派,却也有个小院,在小小县里也数得是上中等人家。进了大门,所谓的院就是邻居的隔墙和他的一个房间的空间,不很阔绰。他把这爷四个安排在一个屋里,不过,他有言在先:“车老弟,眼下这里是人满为患,我在这里还算交了些人,有点小面子,为了安顿好你们,我对外人介绍就说,你是我表弟……”车轱辘忙说:“王先生,高攀了,那可好了,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呀。”卦王一副坦然的样子说:“唉,别这么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接着又补充:“这地方呀,不管是在县城谋生,还是到乡下落户开荒种地,投亲靠友都好说。”

车轱辘和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坐着,车庄氏在一边坐着,简直要听傻了,一路闯关东,九死一生,有行好的给口饭吃,也没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好人。车庄氏突然发觉这个王先生时不时地总瞧枣叶,心里虽疑惑,可也说不出啥,兴许人家是瞧这么好的闺女可怜呢。

车轱辘问:“王先生,要是有人细问起来,我说什么表弟关系呀?”

“唉,我想想,”卦王敲敲脑门说,“那就叔辈关系吧,对了,要是有好事的人抠细了呢,你就打哈哈语,嘻嘻哈哈给他遮掩过去。”

车轱辘连说:“好,就这么的。”

卦王说:“你们出门带了什么证件没有?”

“带了,”车轱辘回答,“我和孩子娘还有枣叶都有选民证。”

卦王正面细细端详着枣叶说:“唉,枣叶姑娘多大了?”

车庄氏说:“你说巧吧,去年普选的时候,闺女正好十八周岁。”然后对枣叶和小宝说:“枣叶、小宝,快叫伯伯。”

枣叶和小宝离开车轱辘的怀,并肩敬了个礼,同声问候说:“王伯伯好。”

“好孩子,好孩子。”卦王这一细端详枣叶,心里更有底了,枣叶比俊俊漂亮多了,那俊俊黑黢黢,细端详才招人看,这枣叶姑娘一打眼就招人喜欢,连忙说:“孩子,我这个伯伯今天就说下了,打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这辈子就喜欢孩子,可是没这福分,我一打眼你们就是本分人家。碰上你们我也是福分,以后我们就当一家人处,就当亲戚走,也不再孤独了。”然后转话题又说,“我去找几件衣服,给你们换换。”

他一出门,车庄氏趴在车轱辘耳朵上悄悄地说:“当家的,他两只眼总盯咱闺女呀。”

车轱辘不满意地说:“瞧你,头发长,见识短,瞧瞧又怎么了?不是也瞧你和我的面子么,怎么?还怕瞧到眼里扒不出来了。嘿,真是的,面生嘛,瞧瞧又不行了……”

车庄氏说:“我是说,咱别太实心眼子。”

车轱辘刚要开口,卦王很快拿来一大包半新不旧的衣服,有男装也有女装,让车轱辘一家挑着能穿的快换,然后说去做点吃的。车庄氏想说去帮厨又没说出口,开始收拾起衣服来。

大杜和俊俊在民政局登完记领了结婚证书,便在大门口分了手,俊俊去粮食管理所上班,大杜就直奔县粮库。他刚甩开膀子和职工们一起卸粮,邮差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说有他的挂号信,让他签字领取。他签完字接过信一看,信封寄件人地址是红字印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脑子里立即炸了一样“轰”的一声,险些支持不住了。不拆也知道,肯定是小芹姑娘又要搞什么突然袭击了。

他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和俊俊领了结婚证后,忽然想起了这个小芹,觉得深深亏欠她什么。

祝远道发现大杜一接到信就有些异常,问谁来信了?他说是一名战友来的,连忙躲到一边读了起来:

亲爱的大杜同志:

您好!

我从林副部长那里听说你已经还乡,还高就当上了县粮库的一把手。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发晕,真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就想什么说什么吧。首先按老百姓的口语说法,你这个人真不够意思,你在党校学习期间,我多次去看你,无论如何,你走时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吧?可是,你没有,这是多么不应该呀!可以坦率地和你说,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始终如一,甚至不顾一切,在单位已经广为人知,不知谁给我起的外号叫“爱情痴情病”和“爱情固执病”。单位那么多追我的人不再追了,爱我的也不再爱了,这我并不后悔,谁让我偏偏爱上你了呢,让他们说去吧!不过,我应该和你说句心里话,也是自从追求你一来从没有说过的,那次火车上相遇,我猛然间对你产生了爱,爱得是那么深沉,爱针一下子刺到了我的心底,就很难拔出来了,非你不爱,为什么呢?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是祖国的骄傲和自豪,我作为记者对英雄特别钟情,我是爱你的品质,爱你的英姿,爱你和祖国的胜利连在了一起。有人评点我说,是多么的单纯和幼稚,这我就不说我的感受了。

杜志田同志,可以说,在单位我已经没人爱了,说句老实话,我也无须他们爱。尽管这样,爱你就爱到底,不管你是等待娶俊俊,还是娶我小芹,我都期望着。倘若有一天,哪怕是白发苍苍时,我要是还在人世,你招呼一声,我会立即奔向你的身边。

我宁肯患一辈子“爱情痴情病”。

此致

痴爱的敬礼!

小芹

1959年x月x日于北京

大杜读完信再也安稳不住了。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呼呼地跑向火车站,去,去一趟值,也不过分,小芹为自己付出的感情太多了,最起码要去北京找小芹,对她说一声“对不起”,甚至可以以下跪的方式向她道个歉。可是,到了车站,他略一冷静又觉得不妥,今晚要和俊俊举行婚礼,那边客气大叔和那姨也要举行婚礼,这是一盘棋;再说,粮食进库这么慢,供不应求,老百姓几乎是嗷嗷的了,之前接到省里电话,说是粮食供应不足,国家要从古巴进口一大批糖碴子,要用来顶一下口粮;还有,许良囤那20万斤粮票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多了,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公的,私的,棘手的,应急的,都要亲手做呀。于是,他返回办公室,拿起笔刷刷地写了起来:

亲爱的小芹姑娘:

你好!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首先,我代表朝鲜战场上的全体志愿军英雄向你致以最真诚的敬礼,并深深感谢你这样一位有才学的漂亮姑娘能以情相许来爱我,而且是那么火辣辣的、那么执著的爱。我还感到,这不单单是一种情爱,你不但爱的是我,你爱的更是志愿军战士中的全体英雄。你说心里话,我也说心里话,你在执著追求我的时候,看到我那副冷酷的面孔,听到那冷酷的语言,你可能不止一次骂我是“冷血动物”。有人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要说我一点情没动那是假的,因为你漂亮,你执著,你那爱的浪涛一旦冲进我的心怀,那就是一种力量。但我谢谢你了,也只能辜负你了,因为我是一个贫苦农村的孩子,我必须遵守多少年来积淀下的民间婚姻的爱情道德,那里也确实有爱,一种更为深沉的爱。

我应该告诉你,经过这一段段曲折,我和俊俊登记了,我要结婚了。我理解俊俊的心情,我不希望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但是我希望你尽快找一个满意的终身伴侣。届时,我和俊俊会双双参加你的结婚典礼,我期盼着这一天。这一天的到来,就是我不再对你内疚的一天,我盼着,盼着,火辣辣地期盼着!我站在家门口向着你大声呼喊:小芹,我理解你了,希望你也理解我吧!

此致

志愿军英雄的崇高敬礼

你永远的朋友:大杜

1959年x月x日于小小县

他是带着感激、内疚、崇敬的复杂心情一气呵成的,写完后跑回家里又细细读了一遍,真不敢相信这流畅的语言、真诚的情感是从他的笔尖流淌出来的,这是党校学习的结晶。当然,只有真实情感才会有这样的流露。他边往信封里装边想,但愿这封信对得起小芹,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俊俊的一往情深。

自己又饿了,说老实话,即是双份也填饱不了肚子,他喝了两大杯水,朝邮电局走去,希望小芹收到这封信后,写回信时也说:大杜,我站在长安街头向着你呼喊……

从解放前到现在,虽然各怀心腹事,卦王跟许良囤就没间断过交往。卦王早就品出许良囤的“奸”无可挡,但还从来没“奸”过自己;许良囤也早就品出来了,卦王用卦去“卦”人,还从来也没“卦”过自己。卦王猜测,许良囤要借粮荒之年发大财,可粮票倒买倒卖肯定犯法,这回是要想“奸”自己。他当然不是省油的灯,那就看看到底是“奸”过“卦”,还是“卦”过“奸”。这老谋深算的招法从车轱辘一家开始了。

深深的夜色裹着饥饿的山峦和田野,还有这饥饿的小小县城,却裹不住杜家、梁家煎熬出来的幸福时光。

许良囤听到敲门声,刚拉开门,还没来得急和卦王说话,浓浓的夜色里突然一前一后升起了两簇礼花。卦王抬头一看,不由自由主地说:“孩儿树那边呀,这是梁家和杜家办喜事呢!”他话音一落,又有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接着响了起来。许良囤气哼哼地说:“结婚,结婚,我会有让他们发昏的那天!”然后说:“王老弟,快进来,有话进屋说。”

油灯扑闪闪亮着,卦王屁股一着凳子就说:“嘿,还放什么鞭炮呢,真是瘦驴拉硬屎,不管它!老兄,我来给你报告一个好消息。”

许良囤忙问:“老弟,什么好消息?”

卦王说:“我表弟一家来闯关东,有个18岁的侄女如花似玉,我看呢,小小县找不出来这么漂亮的丫头,可以说,完全超过俊俊,配家福是没问题的。”许良囤心里清楚,卦王在他面前很少言过其实,自己又让刚才那礼花和鞭炮气得有些耐不住了,让卦王立马领来看看。卦王嘿嘿一笑连忙说:“那像个啥呀,好赖不忌是叔辈亲,人家眼前困难点儿,我就是许给你当孙子媳妇,也得抻着点呀。这么急,好像奔我来了,我不养人家似的,家里再缺粮也不差他们在我那里多住几天。你看看能不能先支给我100斤粮票,事若不成我再还给你。”许良囤从心里不愿意,100斤?也太多了吧?可又觉得无奈,急忙说:“我说王老弟,这100斤粮票我答应你。”他说完,点出100斤粮票递给卦王,继续说:“我孙子的事情固然重要,参灵庙里秀秀我见过,不错,也得抓紧呀!”卦王接过粮票笑笑,故意卖关子说:“再抓紧,这黑灯瞎火的也不能去呀。”许良囤说:“那就明天,怎么样啊?”卦王回答:“好,那就明天。”许良囤一挺腰杆说:“他杜家、梁家还一起关上门办事,这是见不得人呀。等咱们也两个一起办,别看儿子、孙子都是离婚的,娶的可都是黄花大闺女,好好吹打吹打,我豁出点票子了。”卦王说:“他们爱咋的就咋的,这年头,还吹打什么呀,和那两家子人赌什么气呀!到时候亮亮堂堂的办喜事儿就是了。我来帮着操持。”许良囤说:“可也是,什么年头呀,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听老弟你的。”

两个人都笑了,而且都在琢磨对方笑的是什么滋味儿。

要说,许金仓对娶秀秀是很犹豫的,他内心同意,因为见过这个秀秀,长得胖乎乎,白白净净,很招男人喜欢。可他顾虑自己是局长,又是显赫的粮食局长,让人家背后议论,堂堂粮食局长从庙里娶了个姑子,大老爷们娶了个大姑娘……这些难为情偏偏又给了他一种梦幻般期盼,晚上睡觉都在梦里搂着白白胖胖的秀秀。他能装,太能装了,老爷子和卦王找他说此事时,他装得厉害,推推搪搪地说:“秀秀这姑娘我见过,挺不错。可我是国家干部,人家秀秀在乎信仰,我在乎国家政策,没有十分的把握就别惊动人家了。我都奔五十的人了,有合适的就找个再嫁的,没有合适的就算了,让那菊花弄得我一想女人就伤心。”

卦王一听许金仓是心里矛盾,可还是同意,心里乐了,忙说:“嘿,许局长,你真是大人物的姿态,想得周到。秀秀有信仰,入庙需要民政批,回尘个人自愿就行,秀秀那边儿我就包了。”卦王说这话是有把握的,他到庙里看秀秀的时候,王广地不想让他见,他非要见不可。秀秀是他招来的,一直拿他当家人,在女僧房间里一见面,秀秀就哭哭啼啼,不管卦王怎么翻过来调过去问,就是不敢说。他躲着王广地一盘问,才知道这个王广地要欺侮她,她不依,搞得整天很难受。他当场决定不干了,让秀秀跟着回去,等到了家里,把要嫁许金仓的话一说,秀秀先是不开口,后来说请干爹做主。

许金仓毕竟是装的,卦王大包大揽,这事儿很快就成了。枣叶这边更不用说,他从那100斤粮票里拿出20斤,让车轱辘去粮店买了粮,一家人感激不尽,把他当恩人对待,也是一溜胡同很顺畅。

许良囤自打俊俊一走不回来时,就下决心给许家福托媒另娶一个。可是,暗地里托尽媒人,都回话说在小小县是打着灯笼无觅处,穷苦人家的开口闭口就说攀比不上;条件好点的,几乎都说许家这些事儿出得吓人,忧虑太多,许家和杜家的事情简直沸沸扬扬,又打又闹,又杀人又进拘留所,一提就感到可怕。这回,听卦王这么一说,许良囤当然乐得不得了。在卦王的谋算下,许家三口人都见到了枣叶,都满意,都如意,许家福更是乐得简直要蹦高,说不上这是个什么情种,一见到漂亮姑娘就神魂颠倒。

枣叶很懂事儿,毕竟年龄小,没什么主见。事到眼前,只是车轱辘两口子觉得不托底儿,这么光棍的人家为什么要找咱的闺女。卦王说,不就觉得是二婚吗?车轱辘两口子想来想去,嫁个二婚就二婚,好在也算是个靠山,不然,这年头就得饿死,也就点头同意了。

这一切一切都进了卦王撒的网。他琢磨着,帮许家办完两桩喜事就要找许家囤定个规则,怎么利用他买卖粮票。从观察看,这车轱辘并不那么屯子气,办这事儿还是手拿把掐的。

那天晚上,杜家、梁家的鞭炮、礼花交错炸响,不仅是许良囤,许金仓也气得心闷气短。他觉得,这是在向许家示威呢!卦王最会安慰他:“杜家、梁家娶的是二婚和三婚,有两个臭子儿不知怎么得瑟好了。他两家有个啥呀,你许家比他们差吗?显然是强多了,论娶的两个媳妇都是大姑娘,论日子也强他们一头,一个做豆腐的,还有一个臭裁剪衣服的。他们夜间办,咱们白天办,迎着日头办,给他们看看,小小县到底谁家光棍儿?”

这个方案许金仓死活不同意,这可不是装,他混迹官场多年,何况正是走红时期,和杜家婚变问题每一步都向组织做认真汇报,饥荒之年就是办得起也不能办。这事别人不说,他自己也觉得娶个尼姑有失常态,何况小媳妇本来就招人议论,只因他从内心里确实喜欢秀秀,喜欢她胖胖的俊俏和白皙的皮肤。娶秀秀的打算向邓华一汇报,邓华又请示上面,说没啥,这庙啊佛啊的本该取消,只是参灵庙有特殊来历,再说新社会里婚姻自由,两人同意就行。即使这样,他逢人就宣传上级这些话,心里也不算安宁。至于人家梁家和杜家,别看是晚上办,关上门办,弄出那么大动静,惹得人们都在他家院墙外看礼花、听热闹,正在以不示弱的姿态昭示众人,这令许家囤心里很不舒服,主意已定,就这么办了,关上大门勤俭办喜事,选了一个晴朗的早晨,掐准太阳刚出山的时候,也是一前一后,先放烟火后放鞭炮,那烟花的朵数,鞭炮的响数比那两家多了一倍,引得人们都来看热闹,也引得满城风雨,比议论梁家与杜家的气氛可就浓多了,话题也多了。

大杜吃过早饭,一进粮库大门就发现旁边停着十多辆马车、牛车、人拉车,三十多人把通道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大杜来了,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刚一嚷,祝道远便大声喊起来:“静一静,好不好?你们就是吃了我,我一时也弄不来粮食呀!”众人静了下来,祝道远说:“杜书记,是这么回事儿,已经三天了,征购粮上不来,上报国家的救济粮也没信儿,粮店、饭店、糕点厂、米店厂都要停业了,现在是有定量没粮食……”人们七嘴八舌又嚷嚷起来,有的说,县里就是耍赖,连征收都征不上来,你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是白吃饭的么?有的说,你们就干等着来救济粮是个法子吗,到上边跑去呀;有的说,老百姓有皇粮买不到,都要砸粮店了;有的说,你们等着,饿死人我就找你们偿命……

“祝主任,大伙儿说的有道理呀,”大杜指指前面的一个大粮囤说:“那20万斤粮票不流通,一年还要倒库晾晒。我看先把它打开发出去,等粮来了再补上,行不行?”

几十对眼睛唰地一齐投向大杜指的粮囤,又转向了祝道远。祝道远说:“恐怕不行吧。”

三十多人又一齐嚷起来,直冲祝道远。大杜有点着急,说:“祝主任,救命要紧呀!征购粮上不来,不能眼瞧着有粮不动,饿死人呀!开囤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大杜刚走到那粮囤跟前,一串马车铃声响来,接着就是厉声厉气的大喝声:“住——手——好大胆子呀!”

大杜回头时,许金仓已经跳下马车走了过来:“大杜同志,大杜呀,你胆子也太大了吧,竟敢要动国家的机动粮囤。”

“许局长,”大杜激动地说:“征购粮收不上来——”他话一出口就被许金仓顶了回来,用手指着一排马车说:“你怎么知道征收粮收不上来,这是什么?”

大杜举目望去,二十多挂马车都装满了成摞的麻袋,一时说不出话了。

“放肆!”许金仓冷冷地训斥大杜一句,然后对祝道远说,“祝主任,还不赶快安排人卸车上称。要原粮的供应原粮,不要原粮的就送加工厂。”然后喊问:“加工厂来人了没有?”加工厂厂长回答说:“来了。”许金仓命令似的说:“你们加工厂要连轴转,确保明天粮店开班。”又对眼皮底下两个人说:“马上回去贴告示,有粮了,明天开始放供应粮,还是先供应五天的定量。”那两个人连连说:“马上就办。”

祝道远引着马车队朝秤旁走去。大杜简直傻了,瞧许金仓那个样儿,就是当年战场上的指挥官,面对着强大进攻的敌人,在给各部队下进攻命令。许金仓瞧着那马蹄嗒嗒响着走去,十分神气地掏出烟卷点着,一手掐腰,一手把烟卷送在嘴边上,那样子十分神气。大杜瞧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其实,在迎着旭日东升的双婚喜宴之后,许良囤把许金仓拽到一边嘱咐说:“找个适当的机会,要刹刹那个大杜的威风!”

许金仓点头说:“爹,知道。”

许良囤又说:“那家伙插上尾巴就是头驴,又有后台,可要掌握火候,只要不让他在小小县咋呼起来就行。”许金仓说:“爹,你放心,我懂得分寸。”他说懂得分寸,可并不知道老爷子要做粮食买卖这个分寸。听老爷子这么说,脑子里划了个回儿,断定老爷子要有什么名堂,知道老爷子的脾气,又不能多问,提醒自己要提防着点儿,别捅出娄子不好收拾。自古都说“忠孝不能两全”,他细想起来可也真是,在老爷子眼里,这个儿子是“忠”字为大,“孝”字也不是一点没有,所以,粮食统购统销以后,老爷子这“奸”劲儿才算没有敞开胆爆发。许金仓也这样想,娘没了,后娘走了,家里就这么一个孤寡老爹,不管怎么的,也是爹呀。大杜要开那机动粮囤子,他厉声厉色制止了,他知道,这几囤子粮和老爷子有关。

那大杜连个扁屁也没敢放,他便面露笑容,一手掐着腰,一手挟着烟卷,大口大口地吸,又大口大口地吐。大杜想上去问他笑什么,可又觉得没有理由,“呸”了一声走了。

许良囤真的要大干了。他见粮食这么欠缺,十年不过一二年这样,也就是俗话常说的十年九不遇,只有一年这样。他手头有200多斤粮票,收了杜家408斤,给卦王100斤,他要用这500多斤下崽儿,找短缺的地方高价卖,找宽松点儿的地方低价买,用来滚雪球,再拿出几根金条做本钱,最后瞧准机会,如果明年丰收,就低价买成粮票,都存起来,等着下一个灾荒年,哪怕是平年,或者说只要粮食统购统销,他一下子就可以成为隐藏着的大富翁。他找来了封山县的弟弟许良山,还有卦王,加上许家福,只此四个人开了秘密会议,定了单线联系的规则,确保任何一方出了问题都不准泄漏另一方,还规定了买卖多少奖励的办法,让每个人都红了眼。

卦王一进家门,车轱辘跟进他屋里说:“王先生……”

“唉,我不是说了吗,”卦王说,“往后就叫大哥了,不要提我的姓,别让外人听出毛病来,否则,我不好照应了。”

车轱辘连忙说:“是,是,是。”这确实是个老实人,实在人。卦王有点犯愁了,在他心里,这人要是太老实了,太实在了,那就是傻,还真得下功夫好好调教调教他,还要调教得自然,别让他消化不了,实在的傻气会把自己像卖粮票一样卖出去,那还不如自己赤膊上阵,随机应变呢。

“老弟呀,”卦王叫得很亲切,“有话你就尽管说,我们都是这关系了,谁和谁呀。”

车轱辘还是有些谨慎,胆怯地抿了抿嘴,才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方才,你弟妹和我说,枣叶的婚事办得蛮不错,您真没少费心,我们车家祖祖辈辈感恩不尽……”

“唉——”卦王说,“这不又外道了,你有话就直说。”

车轱辘咽口唾沫,终于说了:“你看,我和屋里的这么两个大活人,整天吃你的也不好意思呀,那20斤粮票快吃得差不多了,你还搭钱,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想着,总得找点营生干干。”

“老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我正寻思这事儿呢,”卦王一副施恩的口气说,“你不提,我正准备和你唠呢。”

“大哥,亲哥呀,”车轱辘已感动至极,“那你就直说,只要吃饱了,我的身板干啥都行,是人干的活我都能干!”他说完还一拍胸脯。

卦王问:“闺女都已经嫁到县城里了,又是大户人家的儿媳妇,你就不能再到乡下落户了。亲家还不知道你们这么困难,以为我帮着就行了,以后会施舍的。”

“那,咱也不能光指着人家呀!”车轱辘问,“大哥,咱庄稼人一辈子就是种地出力的命,除了这个还能干啥,又没文化,也不会说不会道的,浑身就是有力气。”

“走,你跟我走一趟。”卦王说完,领着车轱辘到了桥头下,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听这一伙呛呛一阵子,又去听另一伙呛呛一阵子,在往回走的路上问:“你看出点名堂没有?”

“看出点儿来了,看出点来了……”车轱辘连连答着,憨憨的脸上一副新奇的感觉,“还真不知道,这些小票票还能倒腾来倒腾去赚钱。”

卦王问:“老弟,你见过这些小票票?”

“那粮票没见过,光听说下馆子要粮票,还得要钱,穷户人家到哪里去讨弄粮票呀!听说,得把粮食交到国家粮库才能换出粮票呢。”车轱辘侃侃而道来,“大哥,你说吧,填肚子的粮食都没有,上哪弄粮食换粮票呀,不过,咱可听说粮票这玩意真神呢,走到哪都能用呀。”他瞧瞧卦王继续说:“不过,我们乡下只发布票,每年每人二十四尺二,有的人家买不起布,干撂着过期就白瞎了,有的就送人了。”

卦王问:“你家的呢?”

“想买买不起,送人又舍不得!”他指指自己的裤子说,“大哥,你看,都三十多个补丁了……”

卦王说:“想买布买衣服没钱,留着留着,就这么过期白瞎了,是吧?”

车轱辘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一下:“是,说这不怕你笑话。”

“老弟,你注意了没有?”卦王问,“那粮票二块钱一斤,那布票才五毛钱一尺。”

车轱辘点点头:“是,看见了。”

“老弟,你说,”卦王问,“要是在你们那儿,用一斤粮票能换几尺布票?”

“换,太能换了,”车轱辘爽口说,“估摸着,我家那里一斤粮票就能换六七尺布票,这粮票节骨眼上能救命,布票不能救命呀。这衣服不能穿了,还可以披麻袋片子呢,不吃东西可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呀,七天不吃喝就饿断肠啊,别的东西顶不了。”

“好,说得好呀,”卦王啧啧赞叹,试探说,“老弟说这话,咱哥们都不见外了,这买卖要是让你做,会不会?”

车轱辘一扬头说:“大哥,你也太小瞧俺了,账好算,东西小身上又好带,现钱现货,一把一利索,有啥不会干的。我家今年的布票还在媳妇那里揣着,那玩意儿又不值钱,可粮票那玩意到哪弄去呀?”

“我和你见面一打眼,就看出你是好人,大好人,忠厚人,别人我是不敢托付呀,”卦王显出很真诚的样子,“我有点粮票老本,也还存了点票子,你可以拿着粮票去换布票,卖了布票买粮票,用粮票再换布票,用布票再换粮票,这样换来换去,就换呼哧呼哧发大财了。”

车轱辘很快搭话说:“这年头好换,尤其是到乡下老家。”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卦王说,“你还可以回你老家再找几个沾亲带故的,和你一起做,你领导他们。”

车轱辘憨笑说:“老兄呀,别抬举我了,我算啥英雄呀,也就是碰上您这大善人了,救了我们一家,我和媳妇要一辈一辈地嘱咐下去,往后八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太恩大德。”

卦王说:“这么说,不就见外了吗。”

“是,”车轱辘说,“以后就一家人了,再不说两家人的话了。喂,老兄,你有这么大本钱吗?”

“哈哈哈……”卦王说,“当然了,不过,这生意要是做起来,有些事情得注意,而且有些话就是拿钳子钳、撬杠撬,也不能乱说……”

没待卦王说完,车轱辘就大话表态,什么灯灭人死,天打五雷轰,等等。车轱辘诅咒着,发誓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儿,问卦王:“大哥,那些做这买卖的人怎么在桥底下、胡同旮旯里买卖呀?为什么不到自由市场去呀?是不是有什么说道呀?”卦王说:“这个说道,我本来是想干起来再和你说,既然老弟问了,我就说说吧……”

卦王打埋伏地说着,车轱辘不时眨着眼听着,一会儿觉得这买卖正大光明,一会儿又觉得很神秘。卦王的“埋伏”和解释,最终还是让车轱辘信心百倍了,好一副跃跃欲试可以改变命运的样子。

这些日子,杜家的吃饭问题不那么紧张了,大杜和俊俊的粮食关系都迁了回来。尽管粮店供应不及时,豁出个杜丽娘,按规定去排一次队,总算不断顿儿,每餐大杜两份儿,其他人各一份儿,不用说大杜的大饭量,其他人也觉得即使吃完了饭,也觉得空落落的。临冬了,野菜没有了,杜丽娘没少上山剥椴树皮,晒干了磨成粉掺在粮食里吃,市场上的萝卜、白菜比粮店里的粮食还贵好几倍。大杜强拧着不再添那些副食了,自然肚子就受了委屈,甚至吃完饭就像没吃几口一样。他是真体会到这挨饿的滋味难受了,这滋味比在战场上流着血的枪眼的疼痛还难受,那是疼,就疼一阵子,这可是终日的呀。

全家人吃完早饭,大杜要去上班,杜丽娘要去排队买粮,两人一起走出家门。一到岔路口上,粮店嘈杂哄乱的吵闹声就像一团乱麻,一下子塞进了大杜的心窝里,和没吃饱肚子的滋味搅在一起,说不出是一种什么难受的味道,祖祖辈辈平常的说话里没有,辞典里也没有,只有这些挨过饿的人们的肚子里才有。他紧锁眉头朝粮库大步走去,进了大院门,一百多名饥饿的农民在办公室门口把祝道远围了起来,不知谁喊了一句:“杜书记来了——”这些农民又呼地朝大杜涌来。不等他们开口,大杜便问:“哟,你们是小木河村的呀,乡亲们,怎么回事呀?你们到我这粮库来干什么?”紧挨着大杜的瘦高条大个抢先说:“杜书记,我是小木河村的村长,叫王家强,我们是来问问,国家救济的返销粮到库了没有?”大杜连忙说:“想起来了,住村东头。什么救济返销粮?”王家强说:“这话要是说起来,我就得啰唆几句了,行不行?”大杜说:“王村长,从我父亲那里论,我还得叫你叔呢,没关系,你说吧。”王家强说:“这么就好说了,好小子,当官了还认咱乡亲。今年夏天,许局长来我们村测产的时候就测高了,说我们村一半小麦田是上‘纲要’田,至少能打400斤小麦,大豆至少是260斤,结果呢,八成都不到,我们交完公粮,又让我们交定购粮。他带着人去的时候,我领着他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去看了,他怕我们把粮食藏起来,还让民兵翻箱倒柜,又看菜窖,又看棚顶的……”

大杜听得很认真,祝道远耐不住插话说:“这翻箱倒柜违法呀!”

“哎呀,翻就翻吧,有的乡亲不让,我就压着,”王家强说,“图得不就是让许局长相信我们的话嘛!”

大杜问:“王村长,你接着说,后来怎么了?”

“后来呢,”王家强说,“许局长表扬了我们,笑呵呵给我们做工作,说可能家家就这些粮了,可是,县里的征购粮任务完不成,县城里的人就得扎脖儿……”他说到这儿,一个中年农民气哼哼地说:“我当时就看透了,他姓许的就是拿着我们的活命粮去讨好上头,骗取荣誉,往上爬……”

大杜已经感觉出这个问题了,不过,当着乡亲们的面没多说一句,眼睛直瞧着王家强说:“王村长,你继续说。”

王家强说:“许局长说,为了完成任务,也是为了保证县城粮食供应,让大家把粮食先交上,他回县里就向县长汇报,向上级打报告,让国家给一部分救济返销粮,还说,现在交10斤,到时候返15斤,还不要钱。大家一听,问什么时候能给返销粮,许局长说也就是十天半个月。这不,半个月过去了,我们找他三次了,他说别提救济返销粮了,连口粮都等着呢……”王家强话说急了,喘口粗气说:“杜书记,我们都觉得这个许局长说话太没准儿,才来粮库问问,返销粮到没到库?”

“这不是胡扯吗!”祝道远气愤地说,“许局长带领农调队对全县的粮食产量测查,向邓县长汇报后向上级写成的报告,说咱们县虽然遭受了三十年不遇的旱灾,但在县委、县政府正确领导下,立足抗旱夺丰收,全县粮食产量仍然自给有余,是余粮县呀。哪来的返销粮?”

王家强急了:“祝主任,这么说,我们不就得扎脖儿了吗?”

他这么一说,群情激愤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多数是骂许金仓,也有让大杜帮着想办法的。大杜心里乱上加乱,大粒大粒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落了下来。

“喂,杜书记,”祝道远发现新大陆似的盯着大杜说,“你还没来库里当书记的时候,我去省里参加了一次会议,像咱们这种征过头粮的县也有几个,群众激愤,联合起来向省里反映了。省里领导说确实是个问题,狠狠批评了那几个县,说全省粮食缺口很大,咱们是农业大省,在全国遭受自然灾害的这年月,吃返销粮要向国家粮食部写报告批准才行。后来我打听了,也没信呢。”

正说着,一个火车头牵引着三个车皮,从专用线上开了进来。大杜一跑,大家也都跟着跑了过去,一问,才知道是国家从古巴进口一大批甜菜糖渣子,给每个县三车皮,用来缓解城镇居民定量不足的问题。王家强马上说:“杜书记,这些甜菜糖渣子给我们村一些吧,不然,真的过不去了!”祝道远在一旁接话:“杜书记和我没这权力,你们去找邓县长吧。”王家强说:“你们帮我们说说吧。”大杜说:“祝主任,咱俩去小木河村搞个调查,然后有鼻子有眼地写个报告递给邓县长,这样才有希望帮王村长他们要到一些糖渣子。我知道,因为这些糖渣子是按人口配给城镇居民的。”一名小个子农民嚷着说:“我们农民就该饿死呀。”王家强强力制止他说:“住嘴,你懂个屁!”然后对大杜说:“杜主任,就是申请下来,我们也不能光吃糖渣子呀!”祝道远说:“杜书记,我看这个返销粮很难要到,我听说国家救济粮还灵活一些。粮食部长不是你的老上级吗?咱写个报告,一箭双雕,看看能不能申请些救济粮。走吧,到村里看看心里就有数了。”村民们呼喊着让去,大杜说:“好,就这么办。”

村民们一听,顿时激动起来,簇拥着大杜和祝道远朝小木河村走去。

天空浓浓的云彩很厚,压得很低很低,嗖嗖的凉风下,山峦、田野也像忍饥挨饿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天空的低云和冷风丝毫不可怜他们,正酝酿着第一场冬雪,那就给“饥”又加上“寒”了。

王家强领着大杜和祝道远来到村头时正值中午,他指着眼前一片村舍说:“两位领导,还用调查啥呀,你们看,这正是做饭的时候,我这村一百多户人家才有几家冒烟的呀!”大杜提出先到村头一家烟囱冒烟的看看,进屋时,孩子正哭着喊饿要揭锅,女主人说等爸爸回来才揭。王家强让女主人揭开锅一看,哪里是什么饭呀,是淡淡的包米面煮白菜根儿。总觉自己饿,还有比自己更饿的呢。大杜顿时苦涩的泪珠儿挤满了眼眶,趁别人不注意时急忙擦掉了。

王家强领路,大杜跟祝道远紧紧相随,一直忙到后半夜,他们走访调查完了小木河村128户人家,对每家种的地,打的粮,上交的公粮以及现在的缺粮状况都做了详细记录,直接回到了粮库,盘算着连夜写出材料,再用复印纸复印两份,一份送邓华,一份寄给林副部长请求救济粮。他俩回到粮库门口,发现俊俊和祝道远的媳妇正急得打转转。一问俊俊才知道,他俩几乎一夜没回家,家里到处找也没找到,来到粮库更夫说和一帮上访的农民走了,又不知哪个村的,估计还能回来,因为杜书记的门没锁,所以她们就在这里干等着。听俊俊和祝道远媳妇这么一说,才知道两家人都出动了,到处找他俩呢。大杜直说对不起,对不起,下乡时忘记告诉一声了,嘱咐俊俊和祝道远媳妇赶快回去向家里人告诉一声,小木河村都要饿死人了,他和祝道远要连夜写材料,两个媳妇只好哭笑不得地走了。

面前放着调查记录,大杜和祝道远一边商量一边写,不时就有泪水滴在纸上,不知不觉天亮了。

面前放着草稿,大杜和祝道远商量着,勾画着,激愤的时候不时用力过猛,钢笔尖摁弯了,直一直笔尖又写起来,不知不觉太阳升起来了。

修改好的材料放在面前,大杜开始用圆珠笔在有两张复印纸的纸页上抄写起来。在他的感觉里,模糊了写出的是汉字,又还是小木河村一百多张饥饿的面孔,凄苦的、诉说的、希望的、乞求的……抄完以后才发现粮库的职工们开始来上班了。

天空晴朗,明媚的阳光撒在这片饥饿的大地上,让人也感觉不出多少暖意,因为皮肤是暖的,肚子是饿的。

大杜飞步走着,他的感觉就像在战场上不停用机枪扫射时一样,两顿饭没吃,肚子也不觉饿。

他攥着两份材料来到邓华办公室门口,见门开着一道缝,就没有敲门,径直推开走了进去,一下子就愣了:邓华像没发现他一样,正来来回回踱急步,偶尔还打自己的嘴巴一下。更令他惊奇的是,邓华怎么一下子变得头发花白了,两只眼睛肿得像水泡儿,嘴角上起了一片小泡。怎么了?邓县长这是怎么了?他禁不住喊了声:“邓——县——长——”

邓华猛一抬头:“大杜——”

大杜迈过去两步,什么话也没说,把一份报告递给了他。他站着细细看了一遍,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邓县长,”大杜奇怪地问,“怎么,你不相信?我和祝主任是一户一户挨家调查的,这里不会有假。”

“知道,”邓华把门关上,让大杜坐下,抖抖材料说,“我昨天接待了前进村的村民上访,问题不能怪别人,怪就怪我这个县长当的太浑,太浑呀……太官僚呀……‘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他说着,攥紧拳头,使劲敲起自己的脑袋来。

大杜急忙拉住他说:“邓县长,这怪不得你呀。我问了,都是许金仓一手组织干的。”

“不对,不对,”邓华悔恨不已地用拳头捶击着茶桌说:“我是县长呀,眼下没有书记,我就是一把手,我干什么去了呢?啊?”

大杜问:“这些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知道的都是喜讯,灾年大丰收,超额完成交公粮征购任务……”邓华说,“我从心里是非常相信许金仓的,大义灭亲给围困长春的解放军部队送粮,因20万斤粮票和他家老爷子打得人仰马翻。我相信他,太相信他了,我说下去看看,他就阻拦,说我开会刚回来,那些事都没问题,还说我是不是不相信他。我这一脸抹不开的肉,也就止步了。”

大杜连忙说:“那就赶快向省里汇报呀!”

邓华为难地说:“眼下已经有口难辩,很难矫正了。”

大杜问:“为什么呀?”

“昨天,省里召开的全省粮食征购工作会议,咱们县被评上了先进县,许金仓被评为优秀粮食局长,受到了大会表彰。”邓华不安的样子说,“我给粮食部部长打了个电话,结果把我好一顿批评,说我本位主义,保守派、老好人,还批评说,像许金仓那样,多深入实际,好好调查调查去,完了再汇报,不丰收,怎么能完成征购任务呢,这农民不少都是自私的,别听他们瞎吵吵,毛主席说得好,‘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大杜刚要插话,邓华接着说:“我知道,你要去找林副部长,林副部长现在也正难过,说他是右倾、保守……”

大杜急得站起来:“那,还没地方讲理去了?我去找省长,找省委书记。”

“找,也得过几天,”邓华说,“省委组织部通知我说,许金仓已经是咱们小小县的县委书记了,在省里谈话呢,明天就回来上任了。”

“啊?”大杜张开嘴,久久才合上,“天下竟有这种黑白不分的事情?”

邓华说:“这是从上到下一股浮夸风啊!好了,也就是咱俩说说,总结经验教训,慢慢想办法吧。”

大杜问:“邓县长,小木河村的一百多口人的饿肚子问题怎么办呢?”

邓华说:“大杜,我考虑的就不是一个小木河村的问题了,还有那九个村呢。我想趁着许金仓还没从省里回来,抓紧做两项决定,以解救这十个村的燃眉之急,老百姓没吃的可不是小事儿呀!”

大杜说:“邓县长,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昨天就接到通知了,国家从古巴进口一批糖渣子,”邓华说,“本来是城镇居民按人口供应的,你抓紧和祝主任商量下,马上通知十个村的村长,按人口分配给他们。许金仓回来之前,一定要抓紧分下去。”

大杜急着问:“要是村民没钱买怎么办,白给吗?”

“不能白给,那样违反政策,因为不是救济来的,”邓华说,“没钱的打欠条,反正我们也还没给省里付款呢。”

“好,我已经见到这三车皮糖渣子了,我马上去办。”大杜说,“邓县长,还需要我做什么?”

邓华说:“我准备立即召开一个相关单位负责人会议,动员吃供应粮的每家每天每人节约一两粮食,救济十个村的村民。你们粮库要带头,怎么样?”

“没问题,邓县长,我也不吃双份定量了,省出一份,”大杜慷慨几句说,“眼下,从关里来闯关东逃荒的灾民也不少呢……”

邓华叹口气说:“我有耳闻,也有目睹,还接待了不少。现在,我们县也很困难,他们比我们还困难呀,都是同胞,既然来了,也该想想办法,那就抓紧想办法解决吧。但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一解决,他们就会给亲友发信,全国普遍性闹灾,恐怕我们支撑不了呀……”

“邓县长,”大杜说,“那总不能见死不救呀?”

“是这个道理,我正犯愁,你也帮我想想办法。”邓华说,“卦王来找过我,说是他那表弟一家要求安排一下,我说,卦王有点积蓄,连我都知道,再说,他表弟的闺女又和许金仓的儿子攀上亲了,还用找组织吗?让他自己先想想办法吧。我初步了解,凡是来这里逃荒的,不是有老乡,就是有亲戚,让他们有亲靠亲,有友靠友,先对付着,我们少给点支持,能熬一天是一天。咱们县这是十年九不遇的旱灾,明年就好说了……”

大杜说了声:“明白。”转身走了。

许良囤原本对大杜又娶回俊俊、那菊花嫁梁大客气就一肚子不满,“奸”加“痞”劲儿在心里昼夜升腾作妖,耿耿于怀,可又无奈何。这回,许金仓娶了白白净净的秀秀,虽然她戴着帽子,但就从那脸色看,女人味儿还是满满的。许金仓很得意,高兴得像换了个人,对秀秀也亲亲热热,显得有老有小。秀秀呢,来到家里很勤快,做饭做得虽不怎么可口,可也很是尽力,让他满意有余;孙子许家福呢,娶了枣叶,身材好,更是端端正正,清清秀秀,举止言谈也不腼腆,很懂规矩。他笑叹车轱辘这逃荒人家很有正事儿,老家那么困难,还供她念完了高小,识文断字不少,还会打几下算盘,虽然有些绊绊磕磕,但能看出几分灵气来,这也让他满意有余。据他观察,儿子、孙子都有爱妻之心,儿子想给秀秀安排个工作,孙子想给枣叶安排个工作,他老爷子果断拍板,家里要有做家务的,秀秀没文化,就留在家里,让枣叶参加工作。昨天他安排许家福去省城处理粮票,许家福要带枣叶去,他不同意,许家福就没敢带。这使他觉得不仅许家有个家样了,他一家之长的地位也开始复苏了。

他用金条从银行里换回了两大沓子人民币,正琢磨着怎么交给卦王,让他用这些钱来个“驴打滚儿”,越滚越厚。正想着,卦王颠颠来了,他把和车轱辘的对话一学,许良囤直拍大腿叫好,像绕口令一样说了一大套:“用钱买粮票,用粮票到关里灾区农村换布票,在城市卖了布票再买粮票,再用粮票换布票,布票变钱买粮票……这样,就像变戏法一样,一根金条很快变成两根,三根……”

“老弟,你放心,”许良囤对卦王说,“只要我发了,就有你的……”还说了一把一利索,能挣多少,就按比例两人二八分成,听得卦王心花怒放起来。许良囤一再嘱咐,一定要稳妥再稳妥,现在还没发现官家管这事儿,估计时间长了不会不管,但到任何时候都不要露出他老爷子来。卦王夸口说:“那当然了,自古有情有义的人都是舍卒保帅嘛。”

“老兄,”卦王说,“你不是雄心勃勃,要建设没有粮仓、没有晒场、没有院墙的大粮库吗,就这么个建法吧。”

“老弟呀,别讽刺我,也别挖苦我。这你就不懂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许良囤兴致勃勃地说,“这年头,粮票太贵,只能倒腾粮票赚钱,等丰收年的时候,再攒粮票,到有灾年的时候再抛出去,这跟当年买粮囤积形式不同,生意的内容是一样的。我这多半辈子的粮食经没白念哟,不过,还得感谢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啊,多亏发明了这粮票。”他话一出口,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得意得头发根好像都在颤动。

“老兄,”卦王却不笑,“等丰收年了,粮食够吃了,八成这粮票就没用了呢。”

“老弟,这你可就欠学问了。咱中国960万平方公里,这么大个地盘,南方不灾北方灾,北方不灾南方灾,这东西南北,没有一年都太平的时候,哪里有灾就到哪里去赚。”许良囤笑着说,“等全国灾情不这么重了,存粮票的时候,就多存全国粮票,就算是我在全国各地建粮库。”

卦王正要再问什么,忽听大门一响,许良囤自言自语地说:“八九是金仓从省里开会回来了。我听广播了,是全省优秀粮食局长,省长亲自给他披红戴花呢。”卦王颠颠地也跟着朝门口走去。一开门,两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是大杜。

“唉,”许良囤情不自禁地说,“杜……杜书记……”他一时不知底气哪儿去了,还显出几分发颤。断定来者不善,许金仓又不在,心怦怦跳着在纳闷:这家伙来干什么呢?

“许老爷子,您老人家好哇。”大杜一面和许良囤搭话,一面又斜了卦王一眼,“哟,卦王先生也在这呢?”

卦王点头哈腰,哈哈笑地说:“是是,来串个门,来串个门。你们唠,不打扰,不打扰。”边说边迈出了大院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是从心里不想让大杜这样的人看见自己来许家。

“杜书记,听说你高升了,恭喜恭喜呀,”许良囤很快冷静下来,“屋里坐,杜书记,屋里坐,您是来找我还是来找金仓呀?”

“许局长去省里开会了,我知道。”大杜随步走着说,“我是来看看您老爷子,想和您唠唠嗑儿。”

说话间已进了屋,许良囤说:“好,杜书记,那就请坐吧。”他心里嘀咕:他来我这里干什么呢?无非是要替俊俊诉诉苦,发泄发泄吧?这事儿理直气壮,根本不在乎,挺了挺腰板坚定了意念,你家伙魔高一尺,我就来个道高一丈,对付你这毛愣鬼,我许老爷子还是不含糊的。

大杜屁股一坐下,连连摆手不让他泡茶,开口就说:“许老爷子,要出人命了,你知道不?”

“什么?”许良囤脑海里急速旋转着一个个问号,似信非信地问,“出人命?什么地方要出人命呀?”

大杜嘿嘿一笑说:“粮食局向十个村的农户征收过头粮,千八百家老百姓都要快饿死了……”

“喂——”许良囤一下子清醒过来,这家伙是要来找儿子的茬啊,便理直气壮地说,“征不征过头粮,和我有什么关系呀?我不过是一个土埋多半截的小小老百姓,我儿子是粮食局长不错,你和我儿子理论去呀。你不是知道我儿子去省里开会了嘛,和我找什么茬呀?”他的口气、脸色都一起硬气起来,自觉已经抓住了理儿。

“你听我说,许老爷子,”大杜眼睛一眨也不眨,寒光剑似的直射许良囤,“我是当兵出身,本身就粗鲁,喜欢直来直去……”

许良囤说:“我过去是买卖人,也喜欢直来直去,做买卖从不讲价钱,你有话就直说。”

大杜加重了语气:“不管谁办案,也不管谁怎么说,我大杜死也不会相信那20万斤粮票没在你手里……”

许良囤呼地站了起来,怒火一下子涌上心头,手哆嗦着怒指大杜说:“你大杜现在可是粮库的书记,是国家干部,可不要血口喷人……”

“说得好!我不仅是书记,还是粮库的监察员,”大杜叫狠硬气着,“你既然这么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如果答应了,那我就认错了,就服服帖帖信你的,再不提这个茬了。”

许良囤呼出口粗气说:“你,你说——”

大杜气势缓和下来:“那好,你家的犄角旮旯,哪怕掘地三尺,允许我随便找,破坏了哪儿,我负责重新弄好,敢不敢?”

“当然敢!”许良囤也激动起来,“要是翻不出来怎么办?”

大杜毫不示弱:“你说怎么办?”

“这样吧,”许良囤来了“奸”劲加“痞”劲,“是要损失啥赔啥,动坏了哪儿再恢复哪儿,这是肯定的了。要是找不出来,你就爬出我许家大院,一直爬到你的粮库。我要发告示,让乡亲们看热闹。”

大杜气得要哆嗦了:“你——”

“我,我怎么了?”许良囤诡谲地说,“我就是这个条件,你要同意,随便来我家翻,限期七天,敢不敢较真吧?”

“敢!”大杜大吼一声,如雷贯耳,震得许良囤身子往后一闪,“那,咱俩签个君子协议,到时候别给我戴个翻家违法的帽子。”

“不戴的,放心吧!”许良囤说,“我这里有纸有笔,你就写一个吧,咱俩签字,给你七天时间。”

大杜说:“不行,时间太短。”

许良囤说:“那就半个月。”大杜点头答应了。

大杜很快起草了“君子协定”,并首先签了自己的名字,许良囤签完字刚停笔,大院门被轻轻地推开,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阎苟抢在许金仓前头一步大喊:“许老爷子,咱们许局长升县委书记了。”许良囤惊喜地刚“啊”了一声,去商店的秀秀和枣时闻声跑了进来。

枣叶说:“爹,恭喜你呀!”秀秀说:“枣叶,还不快放下买的东西,给你爹打洗脸水去。”许金仓不理会这一些,宛如平常一样,笑盈盈地瞧着直盯他的大杜说:“哟,杜书记也在这儿呢?”

许良囤顿觉底气更足了,不屑一顾地瞧瞧大杜,又拿起那份“君子协议”说:“金仓,这不,趁你不在家,杜书记硬说那20万斤粮票在我们家藏着,要翻呢。”

许金仓接过“君子协定”看着,办公室主任阎苟用非常不满意的口气问:“杜书记,你大概不知道许局长当县委书记了吧?”

“废话!”大杜很横,“我大杜什么不知道!”

阎苟带有批判的口气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杜觉得这个办公室主任有点儿仗势鄙视人了,冷冷地回答说:“邓县长上午就和我说了。”

“噢,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知道我是大义凛然的人,不徇私情,”许金仓笑笑说,“我有了这个身份,会大力支持你追查这个问题的。话说回来,我没这个身份,也会大力支持你。曾几何时,小小县多少人怀疑省公安厅来办案时我和老爷子吵翻了是在作秀,老爷子和我翻了脸,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我还搬出去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我又动员家里人帮忙找20万斤粮票,可是毫无结果,家里人凡是想到的地方我都找了,确实没有。”他抖抖手里的“君子协定”说:“你说,大杜同志,你怎么也是咱县里的中层干部呀,要是不能如你愿,这个结局多难堪呀!这样吧,我支持你,你在县里选几个人重新办案,既然老爷子不介意,同意你找线索,也同意在我家全面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