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晋平扭过脸,又听见政治队长这样问,就拙拙纳纳地说出来意,说话时两只粗糙干硬的像是老树根节一样的手不住地来回扭弄着,还弄出几声难听的叭叭的骨节脱臼的响声。他说:“安屯兄弟,我也实在是没奈何了才来找你下气说话,你知道咱的日月,断顿缺粮好几天了,我找你就是想……”
郭晋平的话音在半空中都虚悠悠地打着颤,就是这打着颤底气不足的话,彩兰都没有让他说完。“啊呀呀,他大爹,你就不要张这个嘴了,你兄弟也和你一模似样,也缺粮断顿掀不开锅咧。”彩兰的话真的就像是一把刀子,把郭晋平的话在半空里拦腰斩断了。
郭晋平木呆呆地看着倚靠在炕上一直没有动弹的郭安屯,在他迟滞呆板的眼里分明还有一丝儿企盼,因为炕上这个人毕竟是他才出了五服的自家兄弟,毕竟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在这样的时候不找他找谁呀?
郭安屯欠欠身往烟锅里再装剜一锅烟丝,黑黝黝的脸上这才呈现出一片为难的表情,他敲打着火镰石,先把染了硝脂的引火棉花捻子点着,再把冒烟的硝脂棉花按到烟锅上,深吸一口,就嘬吸着牙花子说:“难呀,现在是困难时期,谁家的日月都不好过,我这屋里你也知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这窑里就有四个半大的小子呀。”
彩兰拿起一把笤帚哗哗扫起地,扫地实际上就是赶客人走,这谁都知道。窑里的脚地是没铺砖的土地,彩兰没好气地舞动着笤帚,窑里就腾漫起密麻麻的一片尘土。正在抽烟说话的郭安屯被满窑里弥散飞扬的尘土呛的喘不上气,就抡起旱烟锅在炕围眼墙上重重地敲几下,然后咬着牙横眉瞪眼地骂一声:“没眼色的东西,看不见有人在窑里说话。”彩兰叭地一声把手里的笤帚重重地扔在郭晋平脚下,扭身走出窑门。
郭安屯和彩兰演了一出双簧戏,郭晋平只好往出走人,他是来借粮借米的,不是来看人家两口子甩脸吵嘴的。郭晋平虽然是个没本事的窝囊人,但他也是个知趣的人。给人舍脸下气地开一回口多难呀,不但没有借下一口粮,还倒弄了个不好看。郭晋平转过身要往窑门外走时,郭安屯变过脸色缓着声说“你没到皂角树下的上房院去找找根才?”他也不知道为啥要说这样的话,吴根才现在和他已是儿女亲家,他不是有意要把缠手难办的事往亲家身上推。
转过身就要走出窑门的郭晋平微微顿一下,瘦瘦的肩膀头抖了两抖,没有说出话来。谁说他没有去找过吴根才,那年春荒他不往皂角树下的上房院里跑几回,今年更是跑的没了趟数,真的,郭晋平自己都记不起来今年闹起饥荒后他往上房院里跑了多少回了。只是记得每次出来都没有空过手。吴根才和改改是一对好人,但人家也是一家人过日子,上房院终究不是舍站。他是个人羞臊得再不好意思往那里去了,怎么能没完没了地去找吴根才伸手呢?就是在前两天他亲眼看见吴根才一家人端起的碗里也全是绿绿的苜蓿菜,几乎连一点面都没拌,他的三个水灵灵的女儿,现在也是一脸的憔黄菜色,这分明就是饿的呀。
郭安屯见郭晋平瘦削的肩膀头抖了抖,却没有说出话来,就再说:“要不,你去找找虎林,虎林那家伙偏窑里有好几个拐洞,门锁的紧紧的,谁也不让进,估计他偏窑拐洞里肯定还藏攒着不少粮食。你去找他吧,虎林小算盘打的紧,你许上他一点利,他就可能会调置些粮食给你。出利就出利吧,赶上这个时候了,先熬过饥荒再说。”郭安屯说这席话的时候郭晋平已走出他的窑门,他不需要他的提醒,虎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不用别人提醒。虎林是个吝啬的铁公鸡,奸滑的周扒皮,是个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人。这些年郭晋平可是没有少找虎林借凑过粮食,现在他都不敢再找他借了。别人是借粮,虎林是在放粮。他放出去的钱粮比旧社会的财主放的利息还高,三年的利息比本大,郭晋平是背不起这样的高利息呀。不过话再说回来,现在即是他能背得起,虎林也不定再肯借给他了,怕他还不回本,讨不回利。
郭安屯虽然袖着手在看郭晋平的笑话,但他最后说出来的这句话却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先熬过饥荒再说。总不能让老婆孩子在这饥荒中饿死吧。在万般无奈的时候,郭晋平只好再向虎林的场院走去。
圪蹴在柿树底下正抱着一只粗瓷海碗往嘴里刨饭的虎林,抬头看见郭晋平驼腰弓背低缩着脑袋一脸愁苦地走进他的场院,就赶紧从柿树下站起来,也顾不上和已经进了院门的郭晋平招呼一声,扭身先往窑里跑。兵荒不露财,饥荒不露粮,这是老先人千百年留传下来的古训。虎林急急地往窑里跑就是害怕郭晋平看见他端在碗里的稠稠的面条饭,这年月除了讨米借粮,谁还会到他的院子里来,尤其是这个把日月过烂过倒灶了的郭晋平。虎林回到窑里把端在手上的饭碗往和面盆里一扣,返身再往窑门外走,他要把已经走进场院的郭晋平拦挡在窑门外,他是把自己手上的饭碗藏扣在和面盆里了,但他媳妇他儿子还有他的老爹老妈还正在窑里端着碗吃饭哩,吃的虽不是山珍海味,但在旁人都掀开锅没米下,都靠挖野菜拽苜蓿捋树叶熬度饥荒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还能端起一碗稠糊糊的面条饭实在让人嫉妒,实在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让人羡慕在这时候绝对不是好事。虎林抹一把额头上因为刚才喝热腾腾的稠面饭而冒出来的一层湿晶晶的汗水,把郭晋平正好就拦挡在窑门口上。“呀,是晋平哥,来来,咱哥俩坐到柿树底下说话,柿树底下凉快。”虎林侧着身子把窑门口上的郭晋平硬往柿树底下让。
弓腰弯背一脸卑微的郭晋平努着眼朝黑森森的窑门里张望一下,只好跟着虎林往柿树下走。柿树上绿葱葱的叶片间缀满了小扣子一样青青的小柿。在柿树下坐定,虎林明明知道郭晋平是干啥来了,却偏偏左顾右盼地把话往别处说。
郭晋平两只粗糙的手扭弄的叭叭响,衰老卑微的脸上牺牺惶惶地布满了为难的神色,但他还是蠕动着灰白干裂的嘴唇怯怯地说出话来,因为他嘴里的牙掉了许多,吐说出来的话就不是很清晰,他说:“虎林兄弟,老哥又来求你来咧,今天老哥实实是没一点办法才再到你门上来的,你就多多少少借凑给老哥一点粮食吧,一干娃在窑里饿的哇哇叫哩。”
虎林脸上倒是有了一丝儿同情怜悯的表情,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像河滩里捞出来的石头一样圆圆的硬硬的,让郭晋平一下就没了脾气。虎林把嘴角儿松驰地向下撇撇,把狡黠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有千难万难地唉叹着说:“唉,我也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早不是原来的那份日月了,搁在早几年,碰上这样的灾荒,不用老哥你开口说话,三石五石粮食我就给你送过去了。粮食能比命值钱?可是现在不行咧,自从五三年卖余粮,让人逼着把那点家底儿扫走,咱就再也没有缓过劲来,拿啥缓呀?土地骡马连犁连耙都交给农业社了,队里一年给你分一百斤口粮,到了我跟前也是两个五十斤,连厘厘毫毫都不多。我只是徒有虚名,背了一块原来的招牌。现在也是和你一样,掀开锅盖没米下,苦苦地往下熬哩。你也知道晌午间歇工的时候咱不是一起去偷拽的苜蓿,刚才我碗里端的就是那把苜蓿菜蒸出来的菜疙瘩。”虎林真是一个会说话的聪明人,这一席话既诉了现在的苦,又翻了过去的账,把自己说的真的和郭晋平是一个样了。
虎林的话并没有堵住郭晋平的嘴,郭晋平知道他是故意在哭穷装牺惶,是不想借粮食给他,是怕他白吃了粮食还不起息,就狠着心说:“虎林兄弟,你也就不要摆说你的难处了,咱长话短说,别人从你这里借一斗粮食是一成的利,我给你出两成,别人两成我三成。好兄弟,不要怕哥还不起,哥屋里的几个女子眼看着就大了,割倒麦说一个出去要回来的彩礼连本带利一起还你。”饿急了的汉子敢许愿,郭晋平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虎林并不被郭晋平哀哀可怜的话所打动,他早就把他看扁了,住在坡上烂窑里的郭晋平啥时候才能有了好日子,年轻的时候是旧社会,穷的差点连老婆都说不下,后来解放了土改了,别人在单干的那几年先先后后都把家发的差不多,起码是把过日子的底儿踩牢实了,可他只是在窑里生了一堆憨憨娃把穷根扎到海里去了,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有粮食有钱说啥也不能借给这号人,借给了这号人别说是收利,就是本钱恐怕都难要得回来。什么叫肉包子打狗?把粮食借给这号人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精明的虎林现在说啥也不会把自己宝贵的粮食借放给郭晋平,换了别人肯出这样的高利,他也许会动动心放一点出去。但在郭晋平身上不行,他根本就没有偿还的能力。这点眼力虎林还是有的。于是虎林板住脸闷着声说:“晋平哥,你这话可就说的我不爱听咧,现在是啥时候,我又不是过去的地主富农,是靠吃租吃息盘剥别人过活,现在碰上这么大的困难,外面都饿死人了,谁还敢放粮收息。我自己一家人的嘴都吊起来了,那还有粮食往外借。刚才那两成三成的话你可不能再说。”
郭晋平抻着细瘦的脖子再说不出话,他的嘴让虎林拿话严严地堵住了,虎林敲敲打打的再不让他说话。老实八交的郭晋平翻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尴尴尬尬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是一家人不登一家门,虎林媳妇引菊和虎林真该配成一对。在虎林日急慌忙地把碗扣放在和面盆里,把郭晋平拦挡在窑门外,在柿树下坐下说起话的这段时间里,引菊也就动了心思,她当然知道郭晋平这时候找上门来是为了个啥,除了借凑粮食再不会有别的事。她也知道男人肯定不会再往外借放粮食,现在不是一般的时候了。引菊在窑门上探着头看见两个人坐在柿树底下长长短短地说起话,说个没完。她就想替男人打个圆场,把讨厌的郭晋平支走。于是她起身捞起一个粗粗的黑瓷碗,给里面倒半碗凉开水,再从锅里瓦箅子上搬起半个黑硬发青的地菜疙瘩,迈出窑门向柿树下走去。在偏窑拐洞里虽然藏攒着半囤好几百斤麦子,但是在这看不见头的灾荒年景里,引菊也是舍不得放开肚子去海吃。他们也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挖地菜拽苜蓿捋树叶,蒸菜团捏菜馍熬菜汤熬度饥荒。在这样的年景里他们不能往外显露,鸟儿出头是要挨枪打的,他们有过这样的教训。那半囤麦子是他们一家人精打细算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抠挤出来的,庄稼人的日子就在平常的仔细上。平素间在乎一粒粮一滴油,赶上灾荒年景就能从容一些。
引菊端着半碗凉开水,手里捏着半个乌黑的菜团疙瘩走到柿树底下的时候,虎林的脸色也就变的和引菊手里捏着的菜团疙瘩一样乌青乌青的。他以为引菊端着饭碗是过来打发郭晋平的,他在心里狠狠地骂女人:真是调教不出来的笨家伙。
虎林刚在心里汹汹巴巴地骂完,引菊就轻轻盈盈地说话了,引菊人样儿长的丑丑的一点都不中看,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很是中听的:“晋平哥,你这么早就吃完饭咧,也不怕你笑话,我们家把日月都过塌咧,真是人说的掀开锅没米下,下工回来半天熬煎的不知道拿啥下锅做饭,要面没面,要米没米,这不,半碗凉开水,半个黑菜疙瘩就算是一顿饭。”说着引菊把手上的凉开水和黑菜疙瘩一起递到虎林手上。
虎林强忍着没有让心里的欣喜满意从脸上爬露出来,他对媳妇引菊这样随机应变的表现满意极了,他甚至在心里欢欢地叫一声:丑媳妇烂棉袄家中宝。虎林心里欣喜若狂,但脸上还是装出苦哀哀的样子,唉叹地接了引菊递过来的半碗凉开水和半个乌黑的地菜疙瘩,自顾自地吃起来。
郭晋平一开始也以为引菊端着饭碗出来是支应他的,心里也是好一阵感动,他都差点把那双粗糙干硬的手向引菊伸出去,谁知却是这样的结果。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虎林虽然从引菊手上接过的只是半碗凉开水和半个黑秋秋的地菜疙瘩,但他却张动着厚厚的嘴唇故意吱吱响地弄出声音来,郭晋平看着故意津津有味地吃咂出响声滋味的虎林,干干地咽一口唾沫,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实在是想不出来离开这里还能再到那里弄下粮食。他明知道虎林俩口子是在给他演戏。郭晋平把哀求的脸转向引菊,期望能得到这个丑女人的怜悯和接济,他哀声怯怯的真像是乞讨要饭的一样,说:“他婶呀,你就行行好,借凑上我几颗粮食吧,几个娃在窑里饿的直叫哩。”
引菊侧一下身,把虎林挡在身后,虎林在柿树底下和他磨了半天牙,没有把他打发走,把饭都耽搁的没吃好,现在就该上她站出来说话挡事了。引菊呲露着两颗宽宽板板的门牙,布满蝇屎的脸上没有一点同情和怜悯,指甲掐出来一样的小眼睛眯成细细的一道缝儿,嗓音尖尖地说:“晋平哥,快不要说你的牺惶了,你也睁着眼明明亮亮地看见咧,虎林手上端的是啥吃食,不就是半碗凉水,半个黑菜疙瘩。说真的,这还不如前些年的猪食哩,可现在他不是也得吃这猪食一样的东西吗,有办法谁还吃这呀。”
引菊说的比郭晋平还要牺惶,这样牺惶的人家都喝开凉水了,那还能向别人伸出援助之手。他们还正嗷嗷待哺地等着别人救助呢。郭晋平空空的肚子里响出一串咕咕噜噜的声音,他的嘴让引菊一席话又给封堵住了。郭晋平浑浊的眼里满是失望,他慢咧咧地从柿树下站起来,然后佝偻着腰身,迈着艰难的步子向场院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一句:“真是造下孽咧。”
郭晋平的这句怨天忧人的嘟囔顺着一阵风就钻进引菊的耳朵,引菊也不是生来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她只是跟上虎林才变成这样一个精明小气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人,她也不是成心想要看谁的笑话。郭晋平这句凄凄惨惨哀哀怨怨的嘟囔,让她听了心里不好活,她就不由人地在后面“哎。”地叫一声。
引菊在后面“哎”一声,郭晋平就自然地回转过脸。郭晋平一往回转脸,虎林就不高兴了,他狠狠地窝引菊一眼,刚才对她一肚子的欣喜满意也就一风吹了。
看见郭晋平回过脸的同时引菊也看见自己男人满脸上的不高兴,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的那声“哎”叫的太响,把要走出哨门的郭晋平哎的回过脸来了。引菊心机一动,又想起一件事,就朝前迎走两步,满是蝇屎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儿浅笑,眯眯细细的小眼睛也往开睁圆了许多,她说:“晋平哥,你没有上崖口上去找找月儿,他们或许还有些粮食。”
引菊怎么会冒说出一句这样的话,连虎林都感到吃惊,郭晋平同样想不到。土改后地主的儿子穷愁潦倒,是扫地出门被精光着身子赶到崖口上去的,他怎么能有攒下的粮食呢?引菊偏偏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引菊说这话也是有她的根据和道理的。今天晌午间在上河滩地里干活歇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提着篮儿笼儿跑到北坡上偷拽苜蓿去了,只有改改月儿再就是她引菊三个人坐在地埝边上没有动。在这么大的灾荒年景里能气定神安坐下来的人不多,尤其是扒在锅台上一天要熬煮三顿饭的女人更没心思坐,她们谁不为米面发愁。除非她家瓮里囤里存攒着粮食。引菊稳稳地坐在地埝边上衲鞋底,就是因为在她家偏窑拐洞里藏攒着半囤粮食,足有几百斤,足够她们一家度过这场灾荒;改改能坐在地埝边上巍然不动,因为她的男人是队长,人家当然会有办法;可是月儿为什么也坐在地埝上不动呢?引菊就费心思琢磨起来,她家虎林和月儿的男人耀先走动的比较勤,所以她对崖口上的情况也了解一些。土改的时候耀先月儿是被扫地出门空着手走上崖口的,入社前单干那几年,他们也只是分了南疙瘩上的几亩不长庄稼的旱地,那样的地只能把嘴将将糊住,是多打不下粮食的。入社后,和尚帽子平铺塌,大家分的口粮都是一样多,谁家都不可能余攒下粮食。那月儿家怎么能余攒下粮食,手里没有粮食她怎么敢在地埝上坐着不动?引菊看着和自己并排坐在一起的月儿,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想,由于月儿长的实在是太好看,也由于月儿和她的弟媳妇巧红粘靠的紧走动的勤,平常引菊不大爱和月儿接近,丑女人都不愿意站在好看女人跟前当陪衬。引菊不怎么接近月儿,当然就不了解月儿是怎样勤俭持家细法过日子的,她只是今天在地里歇工,看见月儿能和她一样坐在地埝边上缝帮衲底,她就猜想月儿家里一定也是存攒下不少粮食。于是就朝回过脸来的郭晋平说了那么一句话。
有病乱投医,灾荒年里掀不开锅和有了病一个道理。郭晋平听了引菊的话,也顾不上想其他,就直直地往崖口上来了。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是在那里能借凑下粮食,他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一群孩子饿死在窑里。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一窝子娃们他早就把一张老脸舍出去了。
让郭晋平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崖口上他竟受到了这样的待承,两张真诚的笑脸,一碗热滚滚稠糊糊的地菜汤,在别人眼里这碗地菜汤也许不算个啥,但是在郭晋平眼里,这就是上等的好吃食。这汤里毕竟是搅拌了几把面的,真是不比不知道,这几天郭晋平几乎是挨门逐户地向村里人借凑粮食,好话说了千千万,软话说了万万千,可是看到的尽是冷冷的脸,听到的尽是凉凉的话。真正伸出手拉助他的人没有一个,耀先月儿这样待承他,他能无动于衷,能不感动。
郭晋平伸出他那双粗糙干瘦如同老树根节一样的手,接了月儿端递到脸前的稠稠热热的地菜汤,往炕沿下一蹴,把干裂的嘴唇对到碗沿上就吸吸溜溜地咂喝起来。
耀先和月儿相互看一眼,都舒舒展展地笑了。走上崖口这么多年谁端起过他们的饭碗呀?谁都是温疫一样躲避着他们。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只会给别人带来政治上的麻烦。在这样的年代里政治上有了麻烦和麦囤里没有了粮食一样让人难过。“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句话就用红漆刷写在官窑的黑门板上。这年头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愿意再去惹另外的麻烦。有人能到崖口上来端起他们的饭碗,就是抬高了把他们当人看。
实际上耀先月儿知道这几天郭晋平家掀不开锅断顿儿了。村子里的这点事谁不知道,要是搁在早几年,听到这个信,他们肯定会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乡里乡亲的祖祖辈辈都住在一个村子里,怎么能眼看着他们一家人挨饥受饿,可是现在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是一九六零年,是困难时期,他们瓮里也没有多少粮食了。谁又能知道这场灾荒还要持续到啥时候,万一自己也接不上顿咋办,再说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不能往人前去的地主成份。耀先月儿有心无力,没有敢主动接济断了顿的郭晋平,想不到他却在这时候找上门来。不用做任何猜想,耀先月儿就知道他是上来借粮食的。不管郭晋平是来干啥的,赶上吃饭的时候就应该给他端一碗饭,这是中条山上的规矩。
肚子里没食没饭饿的咕咕叫的郭晋平不做假地吃喝起来。看着蹴在炕沿底下双手捧着老瓷碗香和美味,滋滋响地喝起他们的地菜汤,耀先月儿再相互看一眼就敏感地想到接下来可能还要发生的事情。郭晋平能不做假不客气地端起他们的饭碗,难道他就不会不做假不客气地向他们提出要借凑一点粮食的要求。如果他真的提出来咋办?是借?还是不借?这样的问题在耀先月儿心里同时回回旋旋地转动起来。这是一对相依为命从坎坷和苦难中一步步走过来的夫妻,对一个相同的问题,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出过两种办法,他们已经又想到一起去了。
郭晋平呼呼噜噜地把月儿端递过去的一碗稠稠热热的地菜汤喝完,提着空碗从炕沿下站起来,肚子里刚刚喝下去一碗热热的地菜汤,再站起来的时候,他那佝偻弯屈着的腰身就明显地挺直了许多,灰土土的脸上的愁气也风吹水洗一样所剩无几,少了愁气的脸上就显得平展了许多。郭晋平抬起手臂用不整洁的袄袖在嘴上擦抹一下,把挂在嘴边胡茬上的几滴饭粒菜丝擦抹掉,就说出一句感激的话:“你们俩和你们的爹妈一样,是一对实心善意的好人。”
耀先心里翻滚起一片热浪,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再听到人们说出这样的话。原来还在上房院里住着的时候,这样的话他常能听到,可是现在不是原来呀。
月儿美丽的脸上依旧挂满了真诚的笑容,她接过郭晋平手里的那只空碗,实心地说:“晋平哥,再给你舀一碗。”
刚喝了人家满满一碗热呼呼的地菜汤,那里还能再要一碗,现在是啥时候呀,再要就没意思咧。再说咱是来干啥的,是借凑粮食来的,不只是为了讨喝两碗稠稠的地菜汤,不能只想着自己,忘了家里那一堆半大不小的娃子。郭晋平摇摇头,把已经平展在脸上的那层由衷的感激也摇没了,然后凄凄惨惨的哀求重又出现在他那不整洁的满是皱褶的脸上。这是一张让人看了就不能忘记的痛苦哀求的脸。郭晋平把这张不能让人直视的苦脸转向耀先,再转向月儿,对两个心地善良的人说:“拴娃月儿,我知道你们和你们的爹妈一样,是实心善意的好人。原来叔在世的时候就没有少接济过我,现在又赶上这样的坏年景,我又来向你们张口求救来了。我知道现在家家的日月都不好过,可我更是没一点点法儿了,你们就借凑我一点粮食吧,将来以后,我就像忘不了你们的爹妈一样也忘不了你们的好处。”郭晋平苦哀哀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浑浊的眼内就滚出一串泪珠,这串泪在他满是皱褶的脸上往下滚落时就像是爬行在沟壑间的小溪,流动的缓慢而艰难。
郭晋平苦哀哀的一席话,勾起耀先月儿深隐心中不能向外人言说的一段苦难往事,使他们想起了爹,想起了初上崖口的那段无比艰难的日子。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呀?数九寒天冷风呼号,崖口上的敞口窑里一无所有,没有一粒米,没有一寸布,那样的日子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呀。饥饿比世界上任何灾难都让人更难忍受。在崖口上遭受过饥饿折磨的耀先月儿能深切地体会到此时此刻正在饥饿中挣扎的郭晋平一家人的心情。耀先和月儿的脸颊上也挂上一串擦抹不净的泪水。
耀先抹一把挂在脸上的泪,看着月儿没有说话。但是月儿已经从他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里知道了他的心思,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坎坷,依旧相亲相爱的人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月儿同样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传神的目光回看着耀先。得到月儿无声的支持,耀先就三步并作两步,向窑根里的麦瓮走去,这麦瓮里仅存着他们家的最后一点粮食,这瓮里的麦子是他们一家三口勒紧裤腰带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抠攒出来的。在这饥荒困难的年月里,这点粮食比金子还要贵重。耀先掀开麦瓮让郭晋平过来看这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黄灿灿的麦子。多么诱人的麦子呀,粒粒都像金豆豆。干干爽爽的麦子散发着一股幽幽的香味,吸上一口这样的香味,觉得肚子就要饱了。
郭晋平爬在瓮口上提着鼻子狠猛而幽深地抽吸着这能让人饱了肚子的香味,显得贪婪而满足,真的就和吃饱了肚子一样。
“晋平哥,我把一点家底都让你看了,我满窑里就这么一点麦子,咱俩家二一添作五分开它,把眼前的这场灾荒饥饿熬过去。”耀先说出来的话是坦坦荡荡的,他的心也是坦坦荡荡的,就和这敞开口的一瓮金灿灿的麦子一样。
郭晋平真的看到了一颗金子般的诚心,他捧起一把麦子,就像捧住那颗金子般的诚心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自己流泪的脸上,久久地不肯放下,直到月儿拎着一条自织的粗布毛裢布袋过来,他才把脸扬起来。
瓮里的麦子并不多,不足二百斤的样子。耀先拿起铁马勺,月儿和郭晋平撑开毛裢布袋,三个人往毛裢布袋里装起麦子。装着装着郭晋平浑浊的眼泪又汩汩不断地流涌出来,现在他那豁牙的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用脸上流淌的热泪来述说感激不尽的心意。
耀先和月儿快要把毛裢布袋装满了,是郭晋平抓扎住毛裢布袋的口子,他们才住下手。
郭晋平把毛裢布袋抓扎住,不让耀先和月儿再往里面装麦子,瓮里的麦子已经明显不多了,而瘦瘦软软的毛裢布袋却鼓鼓胀胀地满起来。把毛裢布袋的口子扎住,郭晋平颤颤地向后挪退一步,突然爬跪下去,重重地给耀先月儿磕了一个响头。
这可把耀先月儿吓了一跳,他们想不到郭晋平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嘴里说不出来的谢意。耀先月儿那敢承受这样的大礼,天尊地母才是人们跪拜磕头的对象。因为一毛裢麦子,耀先月儿不敢承受这样的大礼。他俩慌乱地把跪在地上的郭晋平拉拽起来。
郭晋平终于欷欷嘘嘘地说出话来:“拴娃月儿,你们真是一对好人,和你们的爹妈一样,是大好人。”
直到郭晋平背扛着麦子走下崖口,这句话还萦绕在耀先月儿的耳际,还萦绕在崖口上。不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就让他们感到欣慰感到激动,住到崖口上以来,有人这样求过他们吗?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张口向他们说过求情讨好的话,更没有一个人给他们这样重重地下跪磕过头。但是今天,在这饥饿困难的时候,郭晋平佝偻着腰身走上崖口给他们重重地磕了响头,这是遭遇变故,住上崖口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有人把他们当人看,第一次有人给他们弯下腰。他们不能违逆这来之不易的第一次,尽管现在是灾荒困难的年景,尽管他们也同样面临着饥饿的威胁,但是他们就是把金子般的麦子借给了郭晋平,救人于水火,他们觉得这样做值。
这场灾荒是巨大而持久的,从崖口上背下来一毛裢布袋麦子不可能支撑着郭晋平一家度过这场灾荒。但至少使他们一家缓解了困难,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1秒记住114中文:www.。手机版阅读网址:.
<r 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