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屋憋 第一章 黑 屋(1 / 2)

黑屋并不是黑色的房屋,而是远郊一个村镇的别名,恰好位于两片秃山夹裆,风不调雨不顺,人穷地瘦,非常偏僻。战争时期,这里曾经遭受过飞机轰炸,随后又发生了一场大火,房倒屋塌遍地狼藉,浓烈的硝烟把残垣断壁都熏黑了,所以当地人以“黑屋”相称。

直至“文革”,黑屋地区也未得到重建,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任何正式居民回来居住。但由于黑屋废墟当中有条铁路贯穿,每天都有数趟运送货物的火车经过,所以吃铁道的人多来投奔此处,久而久之,这里就逐渐演变成了社会底层人口的聚集之地。

当然这里边免不了的是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其中包括无家可归的孤儿、四处流浪的拾荒者、从乡下跑到城市里的农民、在铁道上捡煤渣的、在江边码头上扛大包的、卖烤甘薯的,甚至还有受不了在边远地区插队之苦,私自逃回来的知识青年。

这些人在黑屋结成帮派,大多依靠掏窑挖洞,以及在黑市上倒腾小买卖为生,没有正经职业。当然其中也不乏拧门撬锁、扒火车的贼偷,更有“平地抠饼、抄手拿佣”的地痞无赖。

在黑屋地区出没之辈,几乎都是被排斥在社会体系以外的人,政府不让做的事情他们全做,没有什么顾忌。但是外边正进行得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却始终与此地绝缘,就连贴大字报的都不到这里来。每当有外人来驱赶搜查之时,黑屋帮便一哄而散,等到风声过去了,便又会重新聚集。各方势力都对他们无可奈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只要别捅出大娄子来,谁又会去理会这些被抛弃在城市边缘的社会渣滓。

司马灰十五岁那年,父母都被打成了右派,先后在学习班里因病去世,因为走得匆忙,甚至连句话也没来得及交代。当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告诉他应该去哪里上学、到哪里吃饭,更没人理会他是死是活,等到他把家中能够变卖的东西都卖光了,从里到外再也一无所有,才知道今后只能靠自己了。

他为了找条活路,只好跑到以前连做梦也梦不到的黑屋去谋生。他所在的团伙,是一群年龄在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其中有男有女,他们大部分都是父母受到冲击的右派子女,当兵插队都还不够年龄,只能在社会上东游西荡,既没工作也没学上,更找不到亲戚朋友可以投奔,真可以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连狗都嫌。

这群半大孩子之中,虽然有些人可以领到生活费,但那几个钱根本不敷使用,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组成团伙杀向社会。按照时下流行的口号,他们成立了所谓的“春风战斗团”,并且庄严地发了誓:“今后要团结起来,同甘共苦干革命。”事实上,他们只不过以此为借口,明目张胆地到处捣乱、惹祸,搅得地方上鸡犬不宁。城里的革命群众见了他们,没有一个不骂的。

春风战斗团的性质有几分近似于历史上盘踞在伦敦的“童党”,成员年龄普遍偏低,并且都对社会具有一定的危害性。后来春风战斗团在城里混不下去了,便成群结队地流窜到黑屋附近,先后与地痞们打了几场群架,虽然吃了不小的亏,但所谓不打不成交,最后双方竟奇迹般地达成了谅解和共识,经过反复谈判磋商,终于明确划分出各自的地盘,混乱的局面暂时稳定了下来。

司马灰在春风战斗团中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名叫罗大海,也是一身英武气质。其父罗万山是个从军队转业到地方法院工作的干部,后来由于工作调动,举家从东北迁到湖南。“砸烂公、检、法”的时候,罗万山被押去蹲了牛棚,剩下罗大海举目无亲,只得混迹街头。这小子仗着体格魁梧,相貌堂堂,身高和体力都超出同龄人许多,又爱管闲事、打抱不平,所以在同伙中很有号召力。只是他小时候在东北把嘴冻坏了,说起话来口齿不太清楚,可偏又话多,因此得了个“罗大舌头”的绰号。

由于司马灰自幼拜过“文武先生”,学了些绿林本事,不仅身手敏捷利落,胆色出众,而且能言善道,又懂得新中国成立前那套江湖辞令,知道“行帮各派,义气为先”。而盘踞在黑屋地区的市井之徒中,有不少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只有司马灰才能与他们搭得上话。所以司马灰和罗大海就成了春风团的首领,带领着众多的少年男女整天在废墟里、铁道旁呼啸来去,席卷城郊,犹如一股骤起的飓风。

春风团虽然与黑屋帮商量好了以铁道为界,互不相侵,但罗大海等人的生存问题,并未就此得以解决。他们自居身份,绝不甘心去铁路上拾煤渣,或是从事下等的体力劳动。幸好司马灰心眼多,脑子快,想了个点子,他让众人将家里剩下的家伙什儿都搬过来,纳入棚屋,以此作为活动的据点,并且让年纪小的孩子们利用家庭背景之便,回到各自所属的机关食堂顺手牵羊。这是个苦肉计,即使被人发现了也不要紧,因为派出去的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工作人员又大都与其父母是相识的同事,谁也不能忍心去抓他们,多半还会把自己打来的饭菜分给这些小孩。

如此试了几天,各个食堂果然都肯把剩饭留给这些孩子。司马灰见此计可行,就在破墙根里搭了几个炉灶,又偷来了几口大锅,食物不够的时候就再加些烂菜叶子,干的上屉蒸,稀的下锅煮,混成大杂烩。因为里边包括了诸多食堂不同口味的残羹剩饭,炖热了之后倒也香气四溢,所以美其名曰“六国饭店”。

不过司马灰等人可不吃这种东西,而是转卖给铁道另一边的黑屋帮。那些人长年累月从事着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肚子里没什么油水,而且这辈子从来就没吃过机关大院食堂,看见六国饭店的锅里食物丰富,漂着一层油花,远比自己的伙食强过许多,便纷纷掏腰包买上一大碗,连干带稀吃得就别提有多香了,没钱的就用东西换。司马灰发明的六国饭店,每天都要卖个锅底朝天,供不应求。

他们的这一举动,极大缓解了铁道分界线两侧的敌视情绪,而且也得以获取利润,囤积物资,维持自己这伙人的生活所需。

如此过完了整个春天,白昼越来越长,转眼间就进入了酷暑季节。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没有降雨,骄阳似火,风干物燥。快到中午的时候,也是黑屋地区一天里最清静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去干活挣饭了,只有几个女孩子在忙碌着拾柴烧水,准备煮些昨天的剩饭,给留下来的人吃。

这天早上,罗大海在野地里下绳套,套到了一头拱地乱撞的半大野猪,带回黑屋里宰了,开膛扒皮,收拾了下水,全都血淋淋地用钩子钩住,剁下来的猪头顺手扔在了木板子上,准备晚上烧锅肉给大伙改善伙食,中午忙活完了就坐在木棚前的青石板上休息乘凉。

这会儿,罗大舌头早已热得汗流浃背,但仍然歪扣着一顶抢来的破军帽舍不得摘下来。他嘴里叼着根儿烟卷,一边抽烟一边对司马灰夸夸其谈,话题无非就是等他爹官复原职之后,他要如何收拾当初给他老罗家贴大字报的那些杂碎。

司马灰年纪不大,但是经历的坎坷并不算少,使得他对社会的逆反心理格外严重,对此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顺口答应,跟罗大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正说着,就见打路口走来一个老头。司马灰耳目敏锐,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躲不开他,稍加打量,就觉得来人有些古怪。

仔细一看,那老头是个拾破烂的打扮,土里土气,十分面生,应该是从黑屋废墟外面来的,看样子有五十多岁,小个儿不高,生得贼眉鼠眼,嘴边留着狗油胡,脖子上挂了串打狗饼,头上顶着八块瓦的一顶破帽子,手里拎把粪叉子,肩上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大口袋,身穿老皮袄,前襟系着一排疙瘩袢儿,长裤子长袄,脚蹬一双踢死牛的厚底黑布鞋,鞋口露着白袜边。眼下正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看他这身不知冷热的打扮也是反常。

拾荒的老头两眼贼溜溜地在街上东瞧西看,等走到司马灰所在的木棚前,忽然停下了脚步,假意蹲下来提鞋,同时伸头探脑地向棚内张望。

他这举动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司马灰。司马灰见此人的行为和打扮都十分诡异,立刻警觉起来,开口问了一句:“看爷们儿脸生,是打哪儿来的?”

拾荒的老头闻言赶忙站直了身子。他拿眼角一扫,已看出司马灰和罗大海是这片废墟棚屋里的团头,马上咧着嘴挤了些笑在老脸上,对二人说道:“爷们儿可不敢当,俺姓赵,老家是关东的,从来也没个大号,相识的都管俺叫赵老憋。新中国成立前流落到此,这些年就城里城外混迹各处,靠着捡荒拾茅篮度日。今天来到贵宝地,是想在黑市上换些生活必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