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伤情怨:百舸争流(上)(2 / 2)

安解玉连环 三余小生 2430 字 2020-06-09

“那也敬一杯吧。”老人倒上一杯酒,送到少年身前。

少年双手接过酒杯,却是一愣,无奈怔怔问道:“敬谁?”

“你离开西门这么多年,今日就敬一敬你师父。”说话时老人并不看他。

少年端着酒水茫然望着月光,感觉天上的月亮有几分亲近,心中又莫名生出一分感伤,于是便大着胆子问老人道:“师傅,花瓶里装的真是月亮?”见老人不回答自己,又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这是这个月的第十三个满月了。”

沉默一瞬,少年继续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缓缓升空的明月,小心翼翼说:“我数过的,之前花瓶底下刚好也是十三圈月晕。”

少年说完顿了顿,酝酿一番,终于倾吐出心中最后的依据:“而且瓶子……从那天起就轻了许多。”

老人这才微微点头,只是依然不看他,点头说道:“难怪,姮女逝,险生故去,月字锁已经打开,瓶中无月,自然会轻很多,是我糊涂了。”

险生故去?少年感到一阵失神,惶惶不安道:“师父他……真的走了?”不待老人答复,少年跌坐在地,把头缩在双肩,语气颓然无力:“我猜到了,那晚和跳跳过招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不然也不会失了心神伤了跳跳。”

他又忽然抬头,目光坚毅不似十岁出头的孩童,正色问老人说:“师傅,你是北门先师,我不过是西门绝长老的一名打杂弟子,师父要我随你来,虽未做强求,但我也明白你二人必有所谋,今日徒儿就斗胆问师傅一句,我们来南门……究竟要做什么?”

老人喝了口酒,转头看他说:“你猜猜看。”

少年愕然:“不会真的是……借剑吧?”

多年以后,一个寒冷却热闹的西门风雪夜,明月高照。长老西门绝玄孙女在族人期待多年的盼望中诞生,众人应长老“西门十三月”遗命为其赐名:西门皎月。

那一代人,曾有幸见过一次天下绝美的风景。那个时候,天上星星还是数不完的,夜夜明亮如玉,夜晚是迷人的,岁月是悠久的。而当他们也一一老去,直到最年轻的孩童都已变成满口豁牙、长眉如穗白发苍苍的老人,及至中秋佳节,身旁除了一碟香喷喷的月饼,更有三五孩童环绕周围,吵闹着要听故事。他们便会追忆起往昔时光,对孩子们津津乐道,将过往说得神秘而诱惑,直令孩子们满心憧憬。他们会说:在爷爷还小的时候,曾有一个夜晚,不是中秋,更胜中秋……

“先生,师父仙逝,郑阁此生最亲的人就只有先生了,先生为我赐一个字吧。”郑阁双膝跪地,磕头恳求老人道。

老人放下酒杯,走到他身前,揉揉他一头硬发,宽慰他说:“你已经很努力了,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了……”

这一夜过后,少年心中一切疑团都被解开。次日,师徒二人便直奔南门,日行千里。

那天,郑阁只觉体内惊涛再无桎梏,转瞬便涌出一腔浩然正气,刹那间充盈体内每一寸经脉。他心知自己虽不精于修行,但也早就跻身一味入室境,此时体内正气几近饱和,显是破镜之兆。

老人随即将他丢入一片深湖,令他一口气也出不得,直到全身血汗蒸腾方被捞出水面。郑阁盘腿入定,心中叫苦不迭:“最艰难的时刻,终究还要靠自己挺住。不过或许同境之下,说是羽界最强也不为过?”郑阁欣慰一笑,鲜血便从嘴角涌出。

与此同时,南门铸剑台,一柄已经数百年无人能拔出的利刃在沉默多年之后,于此刻终于发出令人心悸的颤鸣,好似故友重逢,激动不已。是日,南门出动百人镇压此剑威势。

“压住,切不可于此时破镜,不然你就用不了那把剑。”老人正色提醒郑阁道,“此剑,只认第一!”

那日郑阁静坐调息时,老人心中生出一丝凄然,望着东北方向神情落寞,好似回忆少年岁月。老人独自饮酒,喃喃自语:“不知你那里,过了几年……”

远方忽然出现几点星辰,一闪而逝,留下几串模糊的尾迹。老人注目远眺,只觉星光在眼中闪烁、模糊,转眼泪湿双眸。

郑阁醒来后,发现老人已酩酊大醉。他只得忍痛托扶老人赶路,一路之上,听师父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比如那什么:“旧梦,故园飞黄叶,残塘剩野荷,终不忍,再忆斜阳……”还有那:“焚琴煮鹤,九曲哀肠,笔端难书泪两行,儿女情长,终胜了浮生苍苍……”更有那:“少年心,谁记着?女儿情,谁忘?几多傻语醉话,误了多少痴郎……离乡,飘扬!童言,莫忘!俗人当笑话一场!笑。笑。我心有谁知道……”

老泪纵横,且歌且唱。

郑阁忽然觉得,师父这么喜欢讲理,或许只是为了缓解空虚。许多道理是说不透的,那些被长辈们说出来的道理,其实更像他们的一生,短短几句,残缺不堪,却道尽了许多岁月。

老人大力拍打郑阁脊背,迷醉道:“徒儿,知道为师一生做了何事?”

不待答复,老人瘦躯一震,单手指天,一腔豪情满溢,神情不怒而威,同时吼道:“揭天幕,补天裂!”又浑浑噩噩问他说:“可知为师为何要做此事?”依旧未等郑阁答话,老人垂头低眉,独自喃喃:“你怎会忘?我却偏偏不敢回乡……”

次日,南门在望,昨日种种仿佛不曾发生,老人依旧是那个老人,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那扇羽界最大的城门前。

“这就是险生前辈与前辈您大费周章选出的孩子?”南门迎接二人的队伍中,领头男子看着郑阁如此问道。

老人并不回答,男子似乎早就了解老人秉性,也不觉被冒犯,只是继续说道:“虽说短短三个月就能以长眠红妆轻伤金瞳狂猿,可是……他真的拿得起寒魄吗?”随即施礼,歉意说道:“不是晚辈冒犯,而是二位前辈的棋,下得实在太大!”

“一试便知。”老人不再多说,视线落在男子身旁一位孩子身上:“这位小公子是?”

男子身边,身段不大的孩子上前一步,仰头说道:“我叫凌征,征服的征!就是你抢走了我的红妆吗?”

老人微一抿嘴,从袍子里取出短剑红妆,和蔼笑道:“甲子已到,这就还你。”

“怀锋前辈,莫要和孩子较真。”男子将手按在孩子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儿狂语,前途未定。”

“这小子,就交给你了。”老人并不再看一眼郑阁,背着竹筐转身离去,头也不回,背影憔悴。

男子上前一步,猝然抱拳,声如洪钟:“南门后生凌公展,恭送怀锋前辈。”

背后众人齐声举拳:“南门子弟,恭送怀锋前辈!”

孩子有样学样,小拳一抱:“南门凌征,恭送怀锋前辈!”

“师父要走了?”郑阁尚未反应过来,情绪有些激动,心中血气上涌,拼命呼一口寒气,往嘴里塞了一团雪泥,再次跪地不起,热泪盈眶双拳捶地道:“师父!弟子郑子仁,恭送师父!”

——虹途前传·长夜(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