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夜(2 / 2)

“我以我的灵魂担保,夫人,我对您说的这些事,就是他干的。何况,他还干过更见不得人的事,他身为法国公民,却去投靠英国人!他出生在西班牙,却去跟西班牙人打仗;他受恩于阿里,却出卖、杀害了阿里。跟这些丑事相比,您刚才看到的那封信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不过是失意的情人设下的一个圈套,对后来嫁给了他的那个女人来说,我承认,而且我也理解,这是可以原谅的,可是对一个原来要娶这个女人的男人来说,这是无法原谅的。好吧!法国人没有惩处这个叛徒,西班牙人没有打死这个叛徒,躺在坟墓里的阿里,也没能惩罚这个叛徒;而我,被出卖,被谋害,被埋葬在另一座坟墓中的我,靠着天主的仁慈从这座坟墓里爬出来了,我理当为天主来报这个仇。天主派我来就是为了报仇,现在我来了。”

可怜的女人又低下头去,把头埋在手掌中间;她双腿弯下去,跪在了地上。

“请您宽恕吧,埃德蒙,”她说,“请为我而宽恕吧,我依然是爱着您的!”

为人妻的自尊心,遏制住了情人和母亲的感情冲动。她的前额低得快要碰到地毯了。

伯爵抢步上前把她扶了起来。

于是,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泪眼婆娑地望着基督山苍白的脸,这张脸上悲痛和愤恨的表情依然显得很可怕。

“让我不要去灭绝这个该诅咒的家族!”他喃喃地说,“让我违背激励我去惩罚它的天主的意志!这不可能,夫人,这不可能!”

“埃德蒙,”不愿放弃最后一线希望的可怜的母亲说,“天哪!当我唤您埃德蒙的时候,您为什么不唤我梅塞苔丝呢?”

“梅塞苔丝,”基督山重复说,“梅塞苔丝!噢!是的,您说得有理,我说着这个名字时依然觉得那么甜美,这是许多年以来第一次从我嘴里这么清楚地说出这个名字。哦!梅塞苔丝,您的这个名字,我曾经满怀惆怅长吁短叹地呼唤过它,我曾经在痛苦的呻吟中呼唤过它,也曾在绝望的喘息中呼唤过它。在严寒刺骨的冬天,我在地牢的麦秸堆上冻得发抖时呼唤过它;在酷暑难熬的夏天,我在牢房的石板地上辗转反侧时呼唤过它。梅塞苔丝,我非得为自己报仇不可,因为我受了十四年折磨,我哭泣、诅咒了十四年;现在,我对您说,梅塞苔丝,我非得为自己报仇不可!”

伯爵生怕自己会因当年深爱的恋人的祈求而软下心来,所以在用回忆重新唤起仇恨的感情。

“您报仇吧,埃德蒙!”可怜的母亲喊道,“但请您在有罪的人身上报仇。在他身上报仇,在我身上报仇,但不要在我儿子身上报仇吧!”

“《圣经》里写道,”基督山回答说,“‘父亲作的恶,将报应在子女身上,直到第三代和第四代。’既然天主授意先知这么写,为什么我得比天主更仁慈呢?”

“因为天主拥有时间和永恒,而人是无法拥有这两样东西的。”

基督山长叹一声,听上去犹如凄厉的哀号。他用手死命地去揪自己浓密的头发。

“埃德蒙,”梅塞苔丝向伯爵伸出双手,继续说,“埃德蒙,从我认识您起,我就一直珍爱您的名字,把对您的回忆深藏在心中。埃德蒙,我的朋友,我心中的镜子时时刻刻照见的这个高贵纯洁的形象,请您别让它蒙上一层阴影吧。埃德蒙,但愿您能知道,不论是在我指望您还活着时,还是在我以为您已经死了以后,我曾经为您向天主祈祷过多少次呵,哦!即使我以为您死了,我还一直在为您祈祷!我以为您的尸体被埋葬在哪座阴森森的塔楼下面,或者被扔进了堆埋死亡囚犯的深坑,我曾经怎样地泪如雨下呵!而我,除了祈祷和哭泣,埃德蒙,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要告诉您,整整十年我天天夜里都在做同一个梦。我听说了您想逃跑,顶替一个囚犯钻进一块裹尸布,结果人家把您这个活人当尸体从伊夫堡崖顶扔了下去;直到您撞在岩石上发出惨叫时,抬尸体的人才知道死人掉了包,但这时他们已经成了送您命的刽子手。哦!埃德蒙,我凭我苦苦哀求希望得到您宽恕的儿子的头颅起誓,埃德蒙,整整十年,我每天夜里看见那几个人在一座山崖的顶端晃悠着一团说不出形状,也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整整十年,我天天夜里都听见一声惨叫,惊醒过来时浑身颤抖,手脚冰凉。哦,埃德蒙,请相信我,尽管我是有罪的,哦!可我也忍受着这种种折磨。”

“您尝到过父亲在您离去时死去的滋味吗?”基督山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喊道,“您见到过您心爱的女人把手伸给您的情敌,而您却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声音嘶哑地喘着气的情景吗?……”

“没有,”梅塞苔丝截断他的话说,“可是我见到我心爱的人就要成为杀害我儿子的凶手了!”

梅塞苔丝说出这句话时,神情是那么悲痛,语气是那么绝望,基督山听到这句话,听到这语气,不禁迸发出一阵引起喉头剧痛的啜泣。

狮子被征服了;复仇者被说动了。

“您想要什么?”他说,“是要您的儿子活着吗?好,他会活下去的!”

梅塞苔丝喊了一声,基督山不由得两滴热泪夺眶而出,但这两滴眼泪几乎刹那间就消失了,因为天主想必已经派了天使,把这两滴在天主眼里比俄斐最贵重的珍珠更珍贵的眼泪收回去了[1]。

“哦!”她一边喊道,一边抓住伯爵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哦!谢谢,谢谢,埃德蒙!现在的您就是我一直梦见的您,就是我一直爱着的您。哦!现在我可以对您这么说了。”

“好在这可怜的埃德蒙,”基督山回答说,“也不会让您爱多久了。死者就要回进坟墓,幽灵就要回进黑夜中去了。”

“您说什么,埃德蒙?”

“我说,既然您命令我死,梅塞苔丝,我就只能去死了。”

“死!这是谁说的?谁说到死了?您怎么又想到死了?”

“难道您以为我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当着您的朋友和您儿子的朋友的面,在大庭广众受了侮辱,受了一个会把我的宽宏大量当作他的胜利去炫耀的毛头小伙子的挑衅,难道您以为,我还会有一丁半点苟且活下去的想法吗?我最爱的,除了您,梅塞苔丝,就是我自己,也就是说,就是我的尊严,就是这种使我得以超越于其他人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我的生命。现在您用一句话摧毁了它。我只能死了。”

“可是埃德蒙,既然您宽恕了他,决斗就不会进行了。”

“决斗还是会进行的,夫人,”基督山神情庄严地说,“但流到地上的,不会是您儿子的血,而会是我的血。”

梅塞苔丝尖叫一声,朝基督山冲过去;但顷刻间,她止住了脚步。

“埃德蒙,”她说,“既然您还活着,既然我又见到了您,那就是说在我们之上是有着一位天主的,我从心底里信赖他。在等待向他求助的同时,我相信您说的话。您说过我的儿子会活下去;他会活下去的,是吗?”

“对,他会活下去的,夫人。”基督山说,梅塞苔丝竟然会这么镇静地接受他为她所做出的视死如归的牺牲,再没有一声惊呼,再没有半点诧异,这使他感到惊讶。

梅塞苔丝向伯爵伸出一只手。

“埃德蒙,”她热泪盈眶地望着伯爵说,“您真是太好了,您刚才的举动是那么高尚,您对一个可怜的命途多舛、多灾多难的女人的同情和谅解是那么崇高!唉!忧伤比岁月更无情地把我催老了,我已经没法再用一个微笑,用一道目光来使我的埃德蒙记起当年他曾经怎么也看不够的那个梅塞苔丝了。但请相信我,埃德蒙,我对您说了,我也受过许多折磨;让我对您再说一遍,当一个人既没有欢乐的回忆,也没有一点憧憬和希望,眼看着自己的生命在流逝的时候,那真是非常凄惨的;可是那也毕竟证明了人世间的一切还没有完结。是的!它们还没有完结,我能在心头残存的情感里感觉到它们还没有完结。哦!请让我对您再说一遍,埃德蒙,您刚才所作的宽恕的许诺,是多么高尚,多么伟大,多么崇高呵!”

“您这么说了,梅塞苔丝;可要是您知道我为您所作的牺牲究竟有多大,那您又该怎么说才好呢?请设想一下,当造物主在创造了世界,澄清了混沌之后,却为着避免我们的罪孽有一天会让一位天使不朽的眼睛里淌下泪水,而在创造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停了下来;请设想一下,当一切都准备好了,当生灵塑造成形,大地变得丰饶以后,天主却在欣赏自己杰作的当口熄灭了太阳,把世界一脚踹进了永恒的黑夜之中;只有在这时,您才能了解,喔,不,您仍然没法了解,失去生命此刻对我意味着失去了什么。”

梅塞苔丝注视着伯爵,目光中交织着惊讶、仰慕和感激的表情。

基督山用两只滚烫的手按住额头,仿佛单靠额头已经承载不了那么多纷繁的思绪了。

“埃德蒙,”梅塞苔丝说,“我只有一句话要对您说了。”

伯爵苦涩地笑了一下。

“埃德蒙,”她继续说,“您会看到,虽然我的脸已经变得苍白,我的眼睛已经失去光泽,我的美貌已经不复存在,总之,虽然我的容貌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梅塞苔丝了,但您会看到,我的心仍然跟从前一样!……再会了,埃德蒙;我对天主不再有所祈求了……我看到您还是跟从前一样高贵,一样崇高。再会了,埃德蒙……谢谢您!”

但是伯爵并不回答。

梅塞苔丝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这时伯爵还没有回过神来,他陷进一种痛苦而深邃的冥想之中,这种冥想是由于复仇已成泡影而引起的。

当德·莫尔塞夫夫人的马车沿着香榭丽舍大街驶去时,荣军院敲响了半夜一点的钟声。这下钟声,让基督山伯爵的头抬了起来。

“我真后悔,”他说,“在我下决心要复仇的那天,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给摘下来呢!”

[1]《圣经·旧约·列王纪》载,所罗门王派人出海远航,到达俄斐之地,运回大量黄金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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