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自杀(2 / 2)

“哦!我的天主!”基督山喃喃地说,“这么说,您又允许我,让我可以再爱了!……请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进客厅吧。”他一边陪美丽的希腊姑娘走向一座暗梯,一边对巴蒂斯坦说。

这次来访,对基督山而言也许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对我们的读者来说,就未必如此了。所以我们还得先作一些解释。

上面已经说过,梅塞苔丝在卧室里,如同阿尔贝在他房里一样地理好了东西,首饰都分门别类放好,橱门全都锁好,钥匙都归在一起,一应物件都放得整整齐齐。她在这么整理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凑在房门玻璃上的那张苍白、阴沉的脸,房门玻璃是供走廊采光用的,从那儿不仅可以看见,而且可以听见屋里的动静。所以,凑在房门玻璃上往里看的那个人,梅塞苔丝没看见他也没听到他的声响,而他却十有八九既看见了德·莫尔塞夫夫人卧室里的情形,也听到了刚才里面的说话声。

那个脸色苍白的人离开那扇房门,走进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卧室;进了屋子,他就用一只痉挛的手撩开朝向院子的窗子的窗幔。他就这样在窗前站了十分钟,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响,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这十分钟,对他来说显得很漫长。

就在这时,阿尔贝从决斗场回来,瞥见了躲在窗幔后面等他回来的父亲,而且把头转了过去。

伯爵的眼睛睁大了:他知道阿尔贝昨天曾狠狠地侮辱过基督山,这样的侮辱,无论在世界上哪个国家,都只能导致一场殊死的决斗。所以,既然阿尔贝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就是说父亲的仇他已经报了。

这张颓丧的脸上闪过一道难以描述的欣喜的亮光,它就像太阳钻进云层前的最后一道光线——而那云层,与其说像太阳小憩的床,不如说更像太阳的坟墓。

但是,我们前面说过,他白等了,年轻人并没有上楼来告诉他喜讯。在替父亲洗雪名誉的决斗之前,儿子不愿见到自己的父亲,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父亲的名誉已经得到洗雪了,儿子为什么还不来扑进他的怀抱呢?

就是在这时,伯爵因为没法见到阿尔贝,就差人去唤他的仆人来。我们知道,阿尔贝吩咐过这个仆人对伯爵什么也不要隐瞒。

十分钟后,只见德·莫尔塞夫将军下楼出现在台阶上,身穿黑色礼服、黑长裤,戴军服硬领、黑手套。看上去他事先已经吩咐过;所以他刚走到最后一级台阶,套好辕马的马车就从车库里驶了过来,停在他的面前。

他的贴身男仆上前把一件军用厚呢上衣扔进车厢,这件呢上衣里包着两把长剑,看上去硬邦邦的。随后,男仆关好车门,坐在车夫身边。

车夫在敞篷马车的前座上转过身来,等候吩咐。

“香榭丽舍大街,”将军说,“基督山伯爵府邸。快!”

辕马在频频的鞭打中往前疾奔;五分钟后,它们停在了伯爵府邸的门前。

德·莫尔塞夫先生自己打开车门,没等车子停稳,就像个年轻人那样跳到旁边的侧道上,拉了门铃,随即带着男仆消失在打开的大门里。

一秒钟后,巴蒂斯坦向基督山先生通报德·莫尔塞夫伯爵来访,基督山在送走海黛的同时,吩咐让德·莫尔塞夫伯爵先到客厅。

将军在客厅里来回踱着大步,走到第三个来回转过身来的时候,瞧见基督山已站在门口。

“嗯!是德·莫尔塞夫先生,”基督山语气平静地说,“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没错,是我。”伯爵的嘴唇可怕地痉挛着,没法清楚地吐出声音来。

“那我倒要请教一下,”基督山说,“是什么原因让我有幸在一大早就见到德·莫尔塞夫先生。”

“今天早晨您跟我儿子有一场决斗,先生?”将军说。

“您知道啦?”伯爵回答说。

“我还知道我儿子有充分的理由要跟您决斗,要豁出性命来杀死您。”

“可不是,先生,他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可是您看见了,尽管他有这些理由,他却没有杀死我,甚至都没有跟我决斗。”

“但是他认为您就是他父亲蒙受奇耻大辱的原因,就是我的家庭此刻遭受灭顶之灾的祸根。”

“一点不错,先生,”基督山带着那种可怕的安详神情说,“但那是,比如说吧,次要的原因,而不是主要的原因。”

“想必是您向他道了歉,或者对他作了某种解释?”

“我没有对他作任何解释,倒是他向我道了歉。”

“那您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可能因为他认定了,在这件事中有一个人罪孽比我更深重。”

“这人是谁?”

“他的父亲。”

“即便是这样,”伯爵脸色变得煞白地说,“您也该知道,有罪孽的人是不愿意让别人来数落他的罪孽的。”

“我知道……所以我料到了会有现在的情况。”

“您料到了我的儿子是个胆小鬼!”伯爵喊道。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不是胆小鬼。”基督山说。

“一个人手里拿着剑,在剑锋所及之处站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却不去决斗,那他就是个胆小鬼!即便他在这儿,我也会当他的面这么说!”

“先生,”基督山冷冷地回答说,“我没想到您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家庭琐事。这些话请回去跟阿尔贝先生说吧,也许他会知道怎么回答您的。”

“噢!不,”将军嘴角浮起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不,您说得有理,我不是为这来的!我是来告诉您,我也认为您是我的仇敌!我是来告诉您,我本能地憎恨您!我觉得我早就认识您,早就在恨您!说到底,既然这个年头的年轻人不喜欢决斗,那就让我们来决斗……您意下如何,先生?”

“好得很。刚才我说我料到会出现什么情况,正是指大驾光临而言的。”

“太好了……那么,您都准备好了?”

“我随时恭候,先生。”

“您知道这场决斗,咱俩不死一个就不算完吗?”将军咬牙切齿暴怒地说。

“不死一个不算完。”基督山伯爵缓缓地点了点头说。

“那就走吧,我们用不着什么证人。”

“没错,”基督山说,“用不着,咱俩是老相识了!”

“您说反了,”伯爵说,“我们根本不认识。”

“哦!”基督山仍然带着那种让对方奈何他不得的冷冷的神情说,“那咱们来看看吧。您不就是在滑铁卢战役前夜开小差的大兵费尔南吗?您不就是在西班牙给法国军队当向导和细作的那个费尔南中尉吗?您不就是叛变、出卖、杀害恩主阿里的那个费尔南上校吗?而这些个费尔南合在一起,不就是那个陆军少将、贵族院议员德·莫尔塞夫伯爵吗?”

“喔!”将军喊道,这些话就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的身上,“喔!你这浑蛋,到了你说不定就要杀死我的当口,你还要来数落我的耻辱,不,我没说你不认识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恶棍,你看到了那片黑暗中的往事,你凭着,我不知道你凭着哪儿来的火光,一页页地翻遍了我的经历!可是在我身上,在我的耻辱里面,也许还有比你漂亮的外衣下面更光荣的东西呢。不,不,你是认识我的,这我知道,可是我还不认识你这个披金戴银、珠光宝气的冒险家!在巴黎你自称是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你叫水手辛巴德;在马耳他,你又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可是我要问你的是你的真名,我要知道的是这一百个名字当中你本来的名字,当我在决斗场上把剑插进你心口的那会儿,我将要唤的就是这个名字。”

基督山脸色变得异样的惨白;那双浅黄褐色的眼睛里迸射出灼人的火光。他疾步走进跟卧室相连的小间,才一秒钟工夫就换下了领带、礼服和背心,穿上一件窄小的水手上衣,戴上一顶水手帽,露出几绺长长的黑发。

他回到客厅,把双手叉在胸前,咄咄逼人、毫不容情地向着将军走去。后者起初不明白基督山为什么突然离开,所以一直在等着,此刻见到迎面走来的基督山,他只觉得牙齿咯咯打战,两腿发软,不由得往后退去,直退到碰着一张桌子,痉挛的手抓住一个支撑的地方才停住。

“费尔南!”基督山对他大声说,“在我的一百个名字中间,我只要说出一个来就能吓死你;而这个名字,你也猜到了,不是吗?要不就是你也记起来了?饱经忧患、受尽折磨的我,今天让你看到的是一张由于复仇的喜悦而变得年轻的脸,这张脸,你应该是经常在梦中见到的,自从你娶了……娶了梅塞苔丝,我的未婚妻!”

将军的头直向后仰,两手却往前伸着,目光凝滞、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可怕的景象。随后,他退后去靠在墙上,贴着墙壁慢慢地摸到门口,一边往后退出房门,一边发出一声悲凉、哀伤、凄厉的叫喊:

“埃德蒙·唐戴斯!”

然后,他连连发出已不成人声的哀号,拖着身子走到前厅,像醉汉似的穿过庭院,在栽进他的贴身男仆的臂弯的同时,只是含糊不清地低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回府!回府!”

一路上,凉爽的空气,仆人的注意所引起的羞愧,使他恢复了能集中思想的状态;但路程很短,马车愈是驶近府邸,伯爵就愈是感到所有的痛苦又重新回来了。

到了离府邸还有几步路的地方,伯爵吩咐停住,下了车。府邸的大门敞开着;一辆出租马车破天荒地被唤进了这么幢华丽的宅邸,停在院子的中央。伯爵惊恐地望着这辆马车,但不敢向任何人发问,径自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有两个人在下楼,他连忙闪进一个小房间,刚来得及躲过。

那是梅塞苔丝扶着儿子的胳膊,正在离开宅邸。

母子俩从那可怜虫身边走过,离躲在锦缎门帘后面的他还不到两分[1],梅塞苔丝的裙袍几乎是从他身上擦过的,他依稀感觉到儿子说下面的话时,那暖乎乎的气息拂到了他的脸上:

“勇敢些,母亲!我们走吧,这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话声消失了,脚步声远去了。

将军直起身子,用挛缩的双手攀住锦缎门帘,死命抑制住那可怕的呜咽,它发自一个被妻子和儿子同时抛弃的丈夫和父亲的胸膛……

不一会儿,他听见出租马车的车门砰地关上,随后是车夫的吆喝声和震得窗玻璃咯咯作响的沉重的车轮滚动声。他奔进卧室,想再看一眼他在这世上所曾爱过的那两个人。可是马车向外驶去,梅塞苔丝和阿尔贝都没有在车窗前露一下脸,都没有向这幢孤零零的宅邸,向这个被抛弃的丈夫和父亲望上最后一眼,那表示告别和留恋——也就是宽恕——的最后一眼。

于是,就在出租马车辚辚驶出大门拱顶的同时,响起一声枪响,从那间卧室的一扇被爆炸声浪震碎的玻璃窗里,冒出了一缕黑烟。

[1]指法分,法国古长度单位。一法分约合2.25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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