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雷尔完全给弄糊涂了,愣怔地望着伯爵。
“从昨晚到现在,您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伯爵?”
“就跟布鲁图在腓力比战役前夜碰到的事情一样[1]:我看到了一个幽灵。”
“这个幽灵怎么样?”
“莫雷尔,这个幽灵对我说,我已经活够了。”
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面面相觑;基督山掏出表来。
“我们走吧,”他说,“已经七点零五分了,决斗定在八点整。”
一辆准备停当的马车等在门口;基督山和两位证人朝门口走去。
穿过走廊的那会儿,基督山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谛听了一会儿,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很识趣地往前走了几步,但他们好像听见,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应答了屋里的呜咽声。
钟敲八点时,他们到了约定的地点。
“到了,”莫雷尔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说,“是我们先到。”
“大人请原谅,”跟着主人一起来的,带着满脸无法形容的惊慌之色的巴蒂斯坦说,“可我好像看见那边树荫下面停着辆车子。”
“可不是,”埃马纽埃尔说,“我看见有两个人走来走去,像是在等人。”
基督山轻捷地跳下马车,伸手去帮埃马纽埃尔和马克西米利安下车。
马克西米利安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好极了,”他说,“我很高兴地看到,这只手的主人是个终生都会做好事的人。”
基督山拉了一把莫雷尔,不是拉到旁边,而是拉到他妹夫背后一两步路远的地方。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问他,“您有心上人了吗?”
莫雷尔惊异地望着基督山。
“我不是要打听您的私事,亲爱的朋友,我只是问您一个简单的问题。就请回答有或者没有好了,我想知道的就这么多。”
“我爱着一位姑娘,伯爵。”
“您很爱她?”
“甚于爱我的生命。”
“得,”基督山说,“又是一个希望成了泡影。”
接着,他叹了口气,轻轻地说:
“可怜的海黛!”
“说实话,伯爵!”莫雷尔大声说,“要不是我已经很了解您,我真会以为您没那么勇敢呢!”
“这是因为我在想着一个人,我就要离开她了,我在为她叹息!行啦,莫雷尔,难道一个军人会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吗?难道我惋惜的是自己的生命吗?对于曾在生死之间度过二十年的我来说,是生是死算得了什么呢?而且,您可以放心,莫雷尔,如果说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的话,那么这种软弱也只有在您面前才会流露出来。我很清楚,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客厅,应当彬彬有礼、体体面面地退出去,也就是说,应当先付清打牌输的钱,然后鞠躬离去。”
“好极了,”莫雷尔说,“这话说得精彩。顺便问一下,您把自己的枪带来了吗?”
“我的枪!干吗要带来?我相信这些先生们会准备的。”
“我去问一下。”莫雷尔说。
“好吧,但别讨价还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您放心吧。”
莫雷尔向博尚和夏托—勒诺走去。那两人瞧见马克西米利安在向他们走过去,便也迎上前来几步。
三个年轻人相互鞠躬,如果不能说是很亲切,至少也该说是很客气地彼此致意。
“对不起,二位,”莫雷尔说,“可我怎么没见到德·莫尔塞夫先生!”
“今天早晨,”夏托—勒诺回答说,“他派人来通知我们,说是直接到这儿跟我们碰头。”
“喔!”莫雷尔说。
博尚掏出表来。
“八点过五分;还不算晚,莫雷尔先生。”他说。
“哦!”马克西米利安回答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瞧,”夏托—勒诺插进来说,“车子这不来了。”
果然,一辆马车沿着一条林荫大道疾驶而来,他们就站在这条林荫大道和另几条大路的岔口上。
“二位,”莫雷尔说,“想必你们是准备了武器的。基督山先生申明他放弃用自备手枪的权利。”
“我们估计到了伯爵方面的这种雅量,莫雷尔先生,”博尚说,“所以我把我的枪带来了,那两支枪我是因为考虑到类似的情况,八九天前刚买下以备不时之需的。枪完全是新的,还没人使过。您是不是要验看一下?”
“哦!博尚先生,”莫雷尔欠了欠身说,“既然您这么肯定地说德·莫尔塞夫先生跟这些枪并不相干,那您当然也知道,我有您这话就尽够了。”
“二位,”夏托—勒诺说,“这辆驶来的车上,坐的不是莫尔塞夫,那是,没错!那是弗朗兹和德布雷。”
果然,他说的这两个年轻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两位!”夏托—勒诺跟两人握手说,“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
“因为,”德布雷说,“阿尔贝今天早晨约我们到决斗场来碰头。”
博尚和夏托—勒诺诧异地相互对望一眼。
“各位,”莫雷尔说,“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请说出来听听!”
“昨天下午,我收到德·莫尔塞夫先生的一封信,约我到歌剧院见面。”
“我也一样。”德布雷说。
“我也一样。”弗朗兹说。
“我们也一样。”夏托—勒诺和博尚说。
“他那是想让我们在他挑衅要求决斗时都在场,”莫雷尔说,“而现在他是想让我们在他决斗时都在场。”
“对,”那些年轻人说,“是这么回事,马克西米利安先生;十有八九是让您给猜中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夏托—勒诺喃喃地说,“阿尔贝却还没来;已经迟了十分钟啦。”
“他来了,”博尚说,“骑着马;瞧,他在前面跑得飞快,仆人跟在后面。”
“真是太冒失了,”夏托—勒诺说,“骑马来跟人用手枪决斗!我的叮嘱怎么全忘了!”
“还有呢,瞧,”博尚说,“领带上面系着硬领,敞胸上衣,白背心;他干吗不干脆在胸口画个小黑点呢?那不是更简单、更省事吗!”
正说着,阿尔贝已经到了离这五位年轻人十步开外的前方;他勒住马,跳下鞍来,把缰绳甩到仆人的手里。
阿尔贝向他们走来。
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可以看得出,他昨晚整夜没睡过一秒钟。
在他的整张脸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而庄重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是很难得有的。
“各位,”他说,“承蒙你们应邀前来,对这种高情雅意,我不胜感激。”
莫雷尔在莫尔塞夫走近来的时候,往后退下了十来步,跟他隔着一段距离。
“我说的也包括您,莫雷尔先生,”阿尔贝说,“对您我也同样地感激。所以请您过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您也许还不知道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
“我原先不能确定,但我猜想是这样。可这样就更好,珍视荣誉的人在这儿愈多,就愈称我的心。”
“莫雷尔先生,”夏托—勒诺说,“劳驾去告诉基督山伯爵先生,德·莫尔塞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悉听他的吩咐。”
莫雷尔转身想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与此同时,博尚从马车上取下装手枪的匣子。
“请等一下,各位,”阿尔贝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督山伯爵先生说。”
“私下里说?”莫雷尔问。
“不,先生,当着大家的面说。”
阿尔贝的证人都惊愕地面面相觑;弗朗兹和德布雷低声地交谈了几句,而莫雷尔,这意外的插曲使他感到很高兴,他去找到了正在一条平行的侧道上跟埃马纽埃尔散步的伯爵。
“他要我怎么样?”基督山问。
“我不知道,但他说有话要跟您讲。”
“哦!”基督山说,“但愿他别是想再肆无忌惮地羞辱我一番!”
“我看他不是这个意思。”莫雷尔说。
伯爵由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陪着走上前去:他平静安详的脸容,跟阿尔贝迷乱的神情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对比;阿尔贝也在走过来,后面跟着那四个年轻人。
走到彼此相距三步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住了脚步。
“各位,”阿尔贝说,“请再走近些。我希望我下面有幸向基督山伯爵先生说的这些话,你们都能一字不漏地听清楚。因为我有幸对他说的这些话,无论你们听了会觉得有多奇怪,但只要有人愿意听,就要劳驾你们去转告他们的。”
“我在等着,先生。”伯爵说。
“先生,”阿尔贝一开始声音有些发抖,但愈往下说就愈镇定,“先生,我曾指责您不该有意泄露德·莫尔塞夫伯爵在伊庇鲁斯[2]的所作所为,因为无论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的罪孽有多大,我以为您并没有惩罚他的权利。可是今天,先生,我知道了您是有这个权利的。使我这么快就认为您有这权利的,并不是费尔南·蒙代戈对阿里帕夏的出卖,而是渔民费尔南对您的出卖,是这次出卖对您所造成的无比深重的灾难。因此我要对您说,我要大声公开地说:是的,先生,您有理由向我父亲复仇,我作为他的儿子,感谢您没有采用更严厉的手段。”
即使晴天有个霹雳打下来,打在这个谁也意料不到的场景的听众身上,他们也不会比听到阿尔贝的这番话来得更加吃惊。
而基督山,他带着一种无限感激的表情,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上天,他在阿尔贝身陷罗马强盗群中的那会儿,已经领教过他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一个有这般血性的年轻人,居然会一下子变得这样忍辱负重,这真使他不胜惊叹。他在其中看到了梅塞苔丝的影响,他也明白了这个心地高尚的女性,昨天为什么会听凭他作出牺牲的许诺而不置一词,那是因为她事先已经知道,这个牺牲是不会兑现的。
“现在,先生,”阿尔贝说,“如果您认为我刚才向您表示的歉意已经够了,那就请把您的手伸出来吧。您似乎具有从不犯错误的罕见的美德,但我以为除此以外,所有其余的美德中最重要的一条,莫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了。当然我说这话,仅仅是指我而言。我跟常人一样处世行事,而您,您是按天主那样处世行事的。只有一位天使,能够拯救我俩中的一个免于死亡,这位天使从天国降临人间,即使不能说是为了让我俩成为朋友,唉,命运决定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也可以说是为了让我们相互尊重吧。”
基督山眼睛湿润,胸脯剧烈起伏,嘴巴微微张开,他向阿尔贝伸出一只手去,阿尔贝带着一种近于敬畏的神情握住它。
“各位,”他说,“基督山先生慷慨地接受了我的道歉。我昨天做事过于仓促。而仓促往往是容易坏事的:我对他做错了事。现在,我的过错得到了补救。我希望人们不会因为我做了良心要求我做的事,而把我看成懦夫。但无论如何,倘使真有人对我有所误解,”年轻人高傲地抬起头说,仿佛他是同时在对朋友和仇敌挑战似的,“我将会尽力去纠正他的看法。”
“昨天夜里他出什么事了?”博尚问夏托—勒诺,“我觉得咱们在这儿演的是挺尴尬的角色。”
“说实在的,阿尔贝刚才做的事情,要不是非常可耻,就是高尚至极。”男爵回答说。
“嗳!您说,”德布雷问弗朗兹,“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基督山伯爵损害了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名誉,莫尔塞夫先生的儿子却居然认为他干得有理!换了我,哪怕家里出了十桩约阿尼纳的事儿,我也会认定只有一件事非做不可,就是去跟人决斗十次。”
而基督山,他低着头,两臂松弛无力地垂着,二十四年回忆的重负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此刻想到的不是阿尔贝,不是博尚,不是夏托—勒诺,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想到的是那位勇敢的女性,她昨天来向他请求宽恕她儿子的性命,他对她承担了牺牲自己的许诺,但她又以痛苦地吐露一个家庭的秘密作为代价,拯救了他的生命,而这个秘密一经揭露,这个年轻人心里的那片孝心可能也就此断送了。
“都是天意啊!”他喃喃地说,“呵!今天我才完全相信,我真是天主的使者!”
[1]布鲁图是公元前44年刺杀罗马独裁者恺撒的主要人物。后任罗马东方集团军统帅。公元前42年在菲力比战役中惨败于屋大维、安东尼联军,遂自杀。传说在战役前夜他曾见到鬼魂。
[2]伊庇鲁斯:古希腊地区名,在今希腊西北部和阿尔巴尼亚南部。此处即指约阿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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