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结婚这件事!要是她这么讨厌结婚,那她自己干吗要结婚?”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马克西米利安;事情是这样的,一年前我提出要进修道院那会儿,她虽然也说了些面子上非说不可的话,劝我别那么做,可是暗地里却觉得正中下怀;就连我父亲,我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她的怂恿,居然也同意我进修道院。最后还是我那可怜的祖父劝住了我。这位可怜的老人,他在这世上只爱我一个人,而且——要是我这么说亵渎了神明,愿天主宽恕我——在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个人爱着他。您没法想象,马克西米利安,当时在老人的眼里闪现的是怎样一种表情啊。您可知道,当他听说我的决定,对我望着的时候,那目光中包含着多少责备啊。他既没呜咽,也没叹息,但那悄悄沿着木然不动的脸颊往下淌的眼泪中,包含着何等的绝望啊。哦!马克西米利安,我当时心头涌上一阵强烈的内疚;我跪倒在他膝前,大声说:‘原谅我!原谅我!亲爱的爷爷!随便他们怎样对待我吧,我再也不会离开您啦。’听了这话,他抬起眼睛望着上天!马克西米利安,我也许还得受很多苦;可是亲爱的爷爷的这道目光,已经事先补偿了我将要遭受的那些苦难。”
“可爱的瓦朗蒂娜!您是位天使,我真不知道我凭什么——像我这样一个手拿军刀在贝督因人中间左劈右砍的人——我真不知道我凭什么配得上您对我的眷顾,莫非天主真的就认为他们是该死的邪教徒了吗?可我还是想问您,瓦朗蒂娜,您要是不结婚,德·维尔福夫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您刚才没听见我说我很有钱,马克西米利安,甚至太有钱了吗?我从我母亲名下可以继承五万利弗尔的年金;我的外公外婆德·圣梅朗侯爵和侯爵夫人,大概也会留给我同样数目的一笔财产;诺瓦蒂埃先生又显然是想让我当唯一的遗产继承人的。所以结果就是,我的弟弟爱德华从德·维尔福夫人那儿继承不到任何财产,跟我相比就是个穷人了。这孩子是德·维尔福夫人的一块心头肉;而要是我当了修女,我的全部财产就会转到父亲名下,他不但可以继承侯爵夫妇的遗产,还可以得到我的所有财产,随后这些财产就是她儿子的了。”
“哦!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竟会这样贪财,真是不可思议!”
“可您得想到,马克西米利安,这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儿子,您责备她犯了过错,而从母爱的角度看,那倒可以说是一种美德呢。”
“哎,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您把财产分一部分给她儿子,行不行呢?”
“我怎么能提这样的建议呢?”瓦朗蒂娜说,“何况她又是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存半点私心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的爱情在我心中永远是神圣的,我就像对待一切神圣的事物那样,用仰慕的轻纱把它蒙上,珍藏在心里。所以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包括我妹妹在内,知道这从未向人透露的爱情。现在,瓦朗蒂娜,您能允许我把这爱情告诉一位朋友吗?”
瓦朗蒂娜打了个哆嗦。
“告诉一位朋友?”她说,“哦!天主啊!马克西米利安,我就怕听您说这种话!一位朋友?他究竟是谁?”
“您听我说,瓦朗蒂娜,您有没有对哪个人感到过一种无法抗拒的好感?尽管您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您却觉得像是早就认识他似的,您问自己在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他,可您又想不起来时间和地点,于是您就觉得那都是在早先的另外一个世界上,而这种好感只是一种回忆的苏醒而已,您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有过。”
“那好!我第一次见到这位非比寻常之人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非比寻常之人?”
“对。”
“那您认识他已经很久了?”
“就八九天吧。”
“您居然把一个才认识一星期的人,称作自己的朋友?喔!马克西米利安,我还以为您会把朋友这个高尚的字眼,用得更谨慎些呢。”
“您在逻辑上是完全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可是不管您怎么说,我还是没法摆脱这种本能的感觉。我觉得这个人跟我未来所能得到的幸福,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幸福,有时候仿佛是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经看见,而且是他那双强有力的手在导引过来的。”
“这么说,他是个先知?”瓦朗蒂娜莞尔一笑说。
“确实如此,”马克西米利安说,“我常常会这么想,觉得他能未卜先知……尤其是好事。”
“哦!”瓦朗蒂娜神情忧伤地说,“请让我见见这个人吧,马克西米利安。那样他就可以告诉我,我能不能得到足够的爱,来补偿我所受的所有这些痛苦了。”
“可怜的瓦朗蒂娜!您见过他!”
“见过?”
“是的。他就是救了您继母和她儿子性命的那个人。”
“基督山伯爵?”
“就是他。”
“哦!”瓦朗蒂娜大声说,“他不可能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继母的好朋友。”
“伯爵是您继母的朋友?瓦朗蒂娜,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这么回事。我敢肯定您想错了。”
“哦!可您知道吗,马克西米利安!现在这家里已经不是爱德华在发号施令,而是伯爵在主宰一切。德·维尔福夫人巴结他,把他当作人类智慧的化身;我父亲崇拜他,说自己从没听到过像他这样雄辩、精湛的高论;爱德华对他有一种狂热的迷恋,尽管他害怕伯爵那双乌黑的大眼珠,但一见伯爵来,他就会奔上前去,扳开他的手,而这只手里也必定会有一件可爱的玩具。在这儿,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我父亲家里,也不是在德·维尔福夫人家里,基督山先生是在他自己家里。”
“嗯!亲爱的瓦朗蒂娜,如果情况真像您讲的这样,那您也许早就感觉到,或者很快就会感觉到,他的存在对周围的人影响有多大了。他在意大利遇见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就把他从强盗手里救了出来;他看见唐格拉尔夫人,就送了她一份贵重的礼物;您的继母和弟弟路过他的门前,他的黑奴就救了他俩的性命。这个人显然有一种左右环境的能力。我从没见过在哪个人身上,朴素笃实和雍容华贵居然能相配得这么和谐。当他朝我微笑时,他的笑容是那么亲切,我全然忘记别人是怎样说他的笑容辛辣刺人的了。噢!请告诉我,瓦朗蒂娜,他也这样对您微笑过吗?如果有过,您一定会感到很幸福的。”
“我?”姑娘说,“哦!我的天主!他连看也不看我,马克西米利安,我是说当我碰巧走过的时候,他总是转过眼去不看我。哦!他不是个宽宏大度的人,不是的!要不就是他并没有一双能看到别人心里去的慧眼,您把他想错了。因为,倘若他真是宽宏大度的,瞧见我在这家里这么孤单、这么愁苦,他一定会施加他的影响来保护我;倘若他真像您说的那样,是一轮太阳,他一定会用一束阳光来温暖我的心的。您说他喜欢您,马克西米利安;哦!主啊,您知道是为什么吗?像您这么一个身高五尺六寸,蓄着长长的唇髭、佩着长长的军刀的威风凛凛的军官,人家当然会对您笑脸相迎。可是对一个哀苦无告的可怜姑娘,他们是不屑一顾的。”
“哦!瓦朗蒂娜!我敢肯定,您想错了。”
“倘使他换个样子,马克西米利安,倘使他对我的态度圆通一些,也就是说,倘使他这位想方设法要在这个家庭掌权的人,哪怕就有一次,赏我一个被您说得神乎其神的笑脸,那也好呀。可是没有,他看到我孤苦伶仃,明白我对他毫无用处,所以他对我根本不屑一顾。甚至,说不定他为了讨好我的父亲,讨好德·维尔福夫人和我的弟弟,还会利用他的权力贬损我呢!哦,说心里话,我可不是一个该让人家这么毫无道理地不放在眼里的女人。这话是您对我说的呀。啊!原谅我,”姑娘瞧见马克西米利安听了这番话后的表情,接着说,“我真不好,我对您说了他这么多坏话,可我都是没有仔细想过,随口说出来的。对,我不否认您说的那种影响是存在的,而且他对我也施加过这种影响。不过虽然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正像您看到的,他所采用的方法是有害的、邪恶的。”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叹了口气说,“咱们别再说这事啦;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我知道,我伤了您的心了。哦!但愿有一天我能握紧您的手,请求您的原谅!其实我也巴不得您能说服我。请告诉我,这位基督山伯爵,他到底为您做过些什么事情?”
“我承认,瓦朗蒂娜,您问我伯爵为我做过些什么事情,这确实使我感到很难回答:我知道,就这么看上去,可以说什么也没做过。所以,我刚才对您说了,我对他的感情完全是出于本能,是说不出任何道理的。难道太阳为我做过什么事了吗?没有。它温暖了我,让我在阳光中见到了您,如此而已。难道花的香味为我做过什么事了吗?没有。但这香味唤起了我某种愉悦的感觉。要是有人问我为什么赞美花香,我只能这样回答。我对他的友情,正如他对我的友情一样奇妙。一个神秘的声音对我说,在这不期而至、心灵相通的友情里,有着比偶然更多的内涵。从他最简单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最隐秘的思想,我都能发现它们和我自己的联系。您一定又会笑话我,瓦朗蒂娜,可我还是要告诉您,自从我认识这个人以后,我就有了一个荒谬的念头,觉得我的一切幸福都是他带给我的。是啊,我没有这位保护人,也已经生活了三十年,您想这么说是不是?可那是另一回事。好吧,我举个例子:他请我星期六晚上去吃饭,以我们的关系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对不对?可您知道我后来听说了什么吗?原来您父亲也是这次晚宴被邀的客人,而且您母亲也去。我会在饭桌上遇见他们,见面以后,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个例子,表面上好像很简单,可是我在其中发现一些让我感到吃惊的东西;它们使我有了一种很奇怪的信心。我暗自在想,莫非伯爵这位未卜先知的奇人,是想安排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见见我?我向您说实话,有好几次我都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爱情。”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说,“要是我再这么听您说下去,我会把您当成一个相信幻觉的人,当真要担心您神志是否清醒了。哦!这么一次会面,除了巧合,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您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了。我父亲平时极少出门,他几次三番想回绝这次对德·维尔福夫人发出的邀请,但她却一心一意想到这位不同凡响的富豪府上去看个究竟。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服父亲答应陪她去。哦,不,请相信我吧,马克西米利安,除了您,在这个世界上我所能求助的就只有我祖父,一位全身瘫痪的老人,我所能依靠的就只有我可怜的母亲,一个孤苦无告的灵魂!”
“我想您是有道理的,瓦朗蒂娜,从逻辑上说,您是对的,”马克西米利安说,“可是您平时总是那么叫我心悦诚服的甜美的声音,今天却没能说服我。”
“您也没能说服我呀,”瓦朗蒂娜说,“我得说,要是您举不出别的例子……”
“例子倒还有一个,”马克西米利安有些犹豫地说,“不过说真的,瓦朗蒂娜,我自己承认,这个例子比刚才那个还要离谱。”
“那就算了。”瓦朗蒂娜笑着说。
“可是,”莫雷尔接着说,“它对我却是至关重要的。您要知道,我对有些突如其来的想法和感觉,是很相信的;十年的军旅生活中,这种内心的闪光,曾经好几次指引我向前或退后,让致命的枪子儿跟我擦身而过。”
“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干吗不说枪子儿的偏斜,得归功于我的祈祷呢?您在军队里的时候,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您在向天主和母亲祈祷。”
“是的,在我跟您认识以后是这样,”莫雷尔笑吟吟地说,“可是在我跟您认识以前呢,瓦朗蒂娜?”
“好了,既然您连一点功劳也不肯给我,您这坏家伙,那就说说这个连您自己都觉得离谱的例子吧。”
“好!您打门板缝里往大树那儿瞧,瞧我骑到这儿来的那匹新买的马。”
“哟!多漂亮的马儿!”瓦朗蒂娜大声说,“您干吗不把它牵到铁门跟前来呢?那样我就可以跟它说说话儿,它能听懂的。”
“您也瞧见了吧,这是匹相当名贵的骏马,”马克西米利安说,“嗯,您知道,我的财力是很有限的,瓦朗蒂娜,再说我又是人家所说的很理智的那种人。嗯,我在一家牙行里瞧见了这匹迷人的美狄亚,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我问牙行老板卖什么价,他回答说四千五百法郎;我没法子,这您当然明白,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但我承认,我走出牙行时心头沉甸甸的,因为刚才那会儿,这匹马极其温柔地望着我,用脑袋在我身上轻轻地蹭着,我骑在它背上那会儿,它还用最讨人喜欢的优雅姿势,做了个旋转半周的动作。当天晚上,有几个朋友上我家来:德·夏托-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您幸好不认识,而且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孬种。他们提议玩牌。我平时从来不玩牌,因为我既没富到输得起钱,也没有穷到要想去赢钱。可这次是在我家里,您明白,我除了差人去买纸牌,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纸牌给买来了。
“我们刚在桌旁坐下,基督山先生来了。他也坐了下来,大家就玩起牌来。结果是我赢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诉您,我居然赢了五千法郎。牌局直到午夜才散。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就直奔那家牙行。我心头怦怦直跳,异常激动地拉响了门铃。来给我开门的那人,准以为我是个疯子。门刚开了条缝,我就一头冲进去往另一边跑。我来到马厩,往食料架那儿一瞧,哦,谢天谢地!美狄亚还在嚼草料呢。我奔过去拿起副马鞍,亲手给它安在背上,然后又给它配上辔头,美狄亚温顺地听我摆布。随后,我把四千五百法郎往目瞪口呆的老板手里一塞,就打道回府,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就骑着马在香榭丽舍林荫大道遛了一夜。嘿!我瞧见伯爵的窗口还亮着灯光,我还仿佛瞥见了他在窗帘后面的身影。现在,瓦朗蒂娜,我敢发誓说,伯爵是知道我很想得到这匹马,才故意输钱让我赢的。”
“我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说,“您真是太爱幻想了……敢情您是不会爱我爱得很久的哦……一个成天生活在诗里的男人,是会觉得像我俩这样平淡的爱情过于乏味的……哎呀,我的天主!他们在喊我了……您听见了吗?”
“哦!瓦朗蒂娜,”马克西米利安说,“把您的小手指头……从这个小眼儿里伸出来,让我亲一亲吧。”
“马克西米利安,我们不是说好,咱俩彼此就只是两个声音、两个影子吗!”
“那就随您便吧,瓦朗蒂娜。”
“要是我照您说的做了,您会很快活吗?”
“哦!会的。”
瓦朗蒂娜踏上一条长凳,不是把小手指从洞眼里,而是把整只手从铁门上方伸了过来。
马克西米利安惊叫一声,也纵身跳上墙角的石块,捧住这只可爱的小手,把火热的嘴唇紧贴在上面。可是这只小手很快就从他手掌中间抽了回去,年轻人听见了瓦朗蒂娜匆匆逃去的脚步声,没准她是让自己刚刚体验到的情感给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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