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伯爵对阿尔贝说,“我无意请您陪我同去寒舍,因为现在能让您看到的,只是一个匆忙布置的下榻之处。您看,我这人做事总是过于匆忙,这可不是个好名声。请给我一天时间吧,到时请允许我再正式邀请您。那样,我就有把握不致怠慢贵客了。”
“既然您要我宽限一天,伯爵先生,我就知道,我将看到的不是一所住宅,而是一座宫殿。嗨,是有个精灵在为您效力吧。”
“没错,您就这么想吧,”基督山一边踏上铺着丝绒的踏板,一边说,“我好借此在巴黎的夫人小姐面前沾点光。”
说着他纵身坐进车厢,车门随即关上,辕马踏着碎步往前奔去,但车速并不很快,所以伯爵还是注意到了,在他离开时,德·莫尔塞夫夫人所在的客厅的窗幔微微抖动了一下。
阿尔贝回屋去找母亲时,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小客厅一张天鹅绒的大沙发椅里。整个房间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有立式的瓷花瓶和镀金的画框依稀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亮。
伯爵夫人头上裹着一块薄薄的罗纱,阿尔贝觉得犹如隔着层雾气,看不见她的脸庞。不过,他感到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他还在花盆架上散发出的天芥菜和玫瑰花的香味中,闻到了醋盐的刺鼻酸味。果然,只见壁炉架的雕花盘里,放着伯爵夫人的嗅盐瓶,一旁是已经打开的轧花革套子,这引起了年轻人的关注和不安。
“您病了吗,母亲?”他大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您感到不舒服了是吗?”
“噢,没有,阿尔贝。不过您知道,这些玫瑰花、晚香玉和橙花在回暖时香气浓得很,我有些闻不惯。”
“这样吧,母亲,”莫尔塞夫边拉铃边说,“让他们把这些花拿到前厅去。您今天一定是不舒服了。刚才您进来的那会儿,脸色就非常苍白。”
“我那会儿脸色很苍白吗,阿尔贝?”
“那种苍白使您显得更美了,母亲,可是父亲和我当时吓得够呛。”
“你父亲对你这么说了?”梅塞苔丝急切地问。
“他没说,母亲。可是您记得吗,他当时就问您是怎么了。”
“我记不起来了。”伯爵夫人说。
一个仆人走进来,他是听见阿尔贝的拉铃声来的。
“请把这些花放到前厅,或是拿到盥洗室去,”子爵说,“伯爵夫人闻了不舒服。”
仆人遵命照办。
母子二人都缄默不语,直到花瓶全都搬走。
“基督山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伯爵夫人等仆人捧着最后一只花瓶走出去后,问道,“是家族的姓氏,还是地名或称号?”
“我想只是个称号,母亲。伯爵在托斯卡纳群岛中买下了一个小岛,据他自己今天上午说,他把那儿当作了一块封地。您知道,佛罗伦萨的圣艾蒂安、巴马的圣乔治-康士坦丁骑士团,甚至马耳他的颁勋会,都是这么回事。再说,他对姓氏门第看得很淡泊,自称当上伯爵只是侥幸而已。其实在罗马,一般人都觉得伯爵是个挺显赫的爵位。”
“他的谈吐举止极为得体,”伯爵夫人说,“至少在他待在这儿的短暂时间里,我是这样看的。”
“噢!尽善尽美,母亲,简直可以说是尽善尽美,我所认识的欧洲最有气度的英国贵族、西班牙贵族和德国贵族,跟他相比都差远了。”
伯爵夫人考虑片刻,略一犹豫,接着说:
“亲爱的阿尔贝,既然你到基督山先生家里去过,你要知道,我这个问题是作为母亲问你的。你有敏锐的洞察力,人情世故也比同龄人懂得多,依你看,伯爵是不是真的像他看上去的那么一个人?”
“他看上去怎么样?”
“刚才你已经说了,是个显赫的贵族。”
“我是说,母亲,人家是这么看他的。”
“那你是怎么看的呢,阿尔贝?”
“我得承认,我对他还没有一个确定的看法;我想他是马耳他人。”
“我没问他是哪个国家的人。我是问你,他的为人怎么样。”
“噢!说到为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奇怪事儿可多了,您要是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可以回答您说,我宁愿把他看成是拜伦笔下某个被命运打上了不幸烙印的人物。他有点像曼弗雷德,有点像莱拉,又有点像韦纳,总之像某个古老家族落魄的后人,这些世家子弟被剥夺了继承家产的权力,可是凭着无视社会法律准则的冒险天赋,他们又发了财,致了富。”
“你是说……”
“我是说基督山是地中海中央的一个岛屿,上面没有居民,没有驻军,但它是各路走私贩子和海盗的巢穴。说不定这些亡命之徒得给小岛的主人缴保护费?”
“也有可能。”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嗨,管他呢,”年轻人接着说,“是走私贩子也罢,不是也罢,母亲,反正您也亲眼见到了,基督山伯爵先生确实是个出色的人物,他在巴黎社交界一定会大获成功。这不,今天上午他在我那儿刚一露面,我那几位朋友,包括夏托-勒诺在内,就都惊讶不已。”
“伯爵有多大年纪?”梅塞苔丝问,显然她对这问题非常重视。
“三十五六岁吧,母亲。”
“这么年轻!不可能!”梅塞苔丝说,她既是在回应阿尔贝的话,又是在回应自己心里说的话。
“可这是真的。他在无意间对我说过三四回,说什么时候他五岁,什么时候六岁,什么时候十二岁。我出于好奇,把这些日期核对了一遍,没有发现丝毫破绽。所以我可以肯定,这个没有年纪的怪人今年是三十五岁。再说,请您回想一下,母亲,他的目光有多锐利,他的头发有多黑,他的额头虽然苍白一些,但一点皱纹也没有。这个人不仅身强力壮,而且还很年轻哪。”
伯爵夫人仿佛承受不了苦涩思绪的浪涛拍击,垂下了头。
“这个人对您很友好吗,阿尔贝?”她神经质地颤声问道。
“我想是的,夫人。”
“而你……你也喜欢他?”
“不管弗朗兹·德·埃皮奈怎么说,我喜欢他,母亲。弗朗兹总想让我把他看成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
伯爵夫人惊悸地抖了一下。
“阿尔贝,”她说,声音有些异样,“从前我总不让你随便结交朋友。现在你是大人了,有时都可以帮我拿主意了。但我还是要对你说:得谨慎,阿尔贝。”
“您的话我当然会记在心上,亲爱的母亲,可我先得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是我要提防的。伯爵从不赌博,他只喝掺一点西班牙葡萄酒后变成金黄色的凉水,他那么有钱,不可能来向我借钱,徒然让人耻笑。那您说,伯爵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害怕的呢?”
“你说得对,”伯爵夫人说,“我的担心是没有来由的,对一个救过你命的人,更不应该这样。顺便问一下,你父亲对他接待得好吗,阿尔贝?我们对伯爵一定要礼貌非常周全。德·莫尔塞夫先生有时候太忙,心思都在公事上,说不定会在无意中……”
“父亲礼数很周全,母亲,”阿尔贝接住她的话头说,“他听了伯爵恭维他的那几句话,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伯爵的话句句说得恰到好处,倒像他和父亲已经相识了三十年似的。他那番赞扬父亲的话,让父亲受用极了。”阿尔贝说到这儿,不禁笑了起来,“所以他们分手时早就成了老朋友,德·莫尔塞夫先生甚至想带基督山先生到议院去听他演说呢。”
伯爵夫人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想着想着,她的双眼慢慢地闭拢了。年轻人站在她面前,满怀柔情凝望着亲爱的母亲。做母亲的还年轻、美丽的时候,孩子对母亲的爱总是这么温柔、这么深情的。阿尔贝见她双眼合上,呼吸声平静而均匀,以为她睡着了,便蹑手蹑脚走去,轻轻推开了门,把母亲留在房内。
“这个人,”他摇着头低声说,“我早就说过他会在社交界引起轰动的:我有精确的测量仪来测量他有多走红。他引起了母亲的注意,那就一定会大红大紫。”
说着,他下楼向马厩走去。基督山伯爵连想都不想就买下了那些骏马和辔饰,在行家的眼中一下子把他阿尔贝的那几匹枣红马贬成了二流货,想到这儿,阿尔贝的心里不由得有些烦恼。
“没办法,”他说,“人与人就是不平等的。我要请父亲把这个观点在参议院发挥发挥。”
[1]杜普雷(1811—1889):法国画家,巴比松画派主要成员。
[2]路易·布朗热(1806—1867):法国画家。曾为雨果、巴尔扎克等作家的小说画插图。
[3]迪亚兹(1808—1876):西班牙裔法国风景画家,巴比松画派成员。
[4]德冈(1803—1860):法国画家。以擅长描绘土耳其的异国风光著称。
[5]萨尔瓦多·罗萨(1615—1673):意大利那波利画派代表人物。
[6]米勒(1749—1825):德国诗人、画家,长期生活在意大利。
[7]多萨(1804—1868):法国画家。大仲马受他的《东方之行画册》启发,写了《西奈十五日》(1838)。
[8]莱奥波德·罗贝尔(1794—1835):瑞士画家。法国画家大卫的学生。
[9]若库尔(1704—1779):法国学者,与狄德罗一起参加《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
[10]俄狄甫斯:希腊神话人物。他猜出了斯芬克斯的谜语,拯救了底比斯。
[11]指查理十世。波旁王朝这位长房的继承人,在1830年的七月革命中被推翻王位。
[12]1830年7月27—29日,即七月革命中巴黎市民开始举行武装起义到攻占杜伊勒里宫推翻查理十世的三天,被称为“光荣的三天”。“光荣”云云当指此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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