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停留了一下。这时,他定了定神,向四周张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四周围着高墙;听得见哨兵缓慢而均匀的脚步声。堡内闪烁着两三盏灯火,灯光在墙上投射出两三道反光,哨兵每次经过,枪筒都闪闪发亮。
他们待了十来分钟;宪兵确信唐戴斯再也无法逃跑,就放开他。他们似乎在等待命令;命令下达了。
“犯人在哪儿?”一个声音问道。
“在这里。”众宪兵答道。
“让他跟我来,我这就带他去他的住处。”
“走!”宪兵说着,推了他一把。
犯人跟着那人往前走,来到一间近乎地下室的大牢房,牢房的墙面光秃秃、水淋淋,似乎浸透了泪水的雾气。一盏小油灯放在矮凳上,灯芯浸在散发出怪味的浊油中。灯光照亮了这间可怕的牢房发亮的墙壁,也让唐戴斯看清了带他来的那人,他像个下级狱卒,穿着邋遢,脸容猥琐。
“今晚你就待这儿,”他说,“天太晚,典狱长先生已经睡下了。明儿等他起来,了解你的情况以后,说不定会给您换个房间;得,面包在这儿,罐子里有水,墙角有稻草,一个犯人能有的就这些了。睡觉吧。”
没等唐戴斯想到张口回答,没等他瞧一眼狱卒留下的面包和水罐,也没等他转过脸去看看那堆给他当床的稻草,狱卒径自提起灯,关上门,撤去了犯人那点微弱的亮光。刚才唐戴斯凭借着这点亮光,犹如凭借闪电时的亮光,看见了牢房里水淋淋的墙壁。
现在,他独自一人待在黑暗和寂静之中,如同牢房的拱顶一样沉默与阴郁。他感到拱顶瘆人的寒气压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
清晨的第一线阳光给阴森的地牢带来些许光亮时,狱卒来了,他奉命让犯人在原地住下。唐戴斯没有挪动过一步,好似有一只铁掌把他钉在了头天晚上停留的地方。他始终凝视着地面,一动不动,泪水濡湿的眼眶肿了起来。
整整一夜他就是这样站着度过的,他没有合过眼。
狱卒走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但唐戴斯似乎没有看见他。
狱卒拍拍他的肩膀,唐戴斯打了个哆嗦,晃了晃脑袋。
“你没睡觉?”狱卒问。
“不知道。”唐戴斯答道。
狱卒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饿?”他又问。
“不知道。”唐戴斯还是这样回答。
“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我要见典狱长。”
狱卒耸耸肩,走了出去。
唐戴斯注视着他,向半开的门伸出双手,但门又关上了。
这时,唐戴斯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胸膛似乎炸开了。蕴积着的泪水,好似两道小溪泉涌而出;他扑倒下去,额头碰地,久久地祈祷着。他再次把过去的时日在头脑里重温一遍,扪心自问在他短短的一生里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受到如此残酷的惩罚。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仅仅吃了几口面包,喝了一点儿水。他时而坐着沉思,时而像关在铁笼里的野兽,在牢房里打转。
有一个想法尤其使他激动。在他被人押着驶向未知目的地的途中,他的内心还是很镇定、很平静的,他本来完全可以有十次机会往海里跳,一旦到了水里,凭着他的游泳技术,凭着一个马赛最棒的潜水员的能耐,他完全可以在水下逃之夭夭,摆脱看守游上岸,躲藏在某个荒僻的小湾,等候一艘热那亚或加泰罗尼亚的海船到来,投奔意大利或是西班牙,再从那儿写信给梅塞苔丝,让她来与他团聚。至于生活,不论在哪儿都不用犯愁,因为优秀的海员在哪儿都是不可多得的;他说意大利语像托斯卡纳[4]人一样地道,说西班牙语与旧卡斯蒂利亚[5]的本地人没什么区别;他可以把父亲也接出来,自由自在地和梅塞苔丝、和父亲过着幸福的生活。现在他却成了囚犯,关在伊夫堡这座不可逾越的监狱里,无从知道父亲和梅塞苔丝的情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听信维尔福的话造成的。想到这里,他气得要发疯,狂躁地在稻草上打滚。
第二天同一时刻,狱卒进来了。
“嗨!”狱卒说,“今儿你清醒些了吧?”
唐戴斯默不作声。
“得,”那人说道,“打起精神来!有什么要求就提,让我看看行不行。得,说吧。”
“我要和典狱长说话。”
“唉!”狱卒不耐烦地说,“我不对你说过吗,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监狱有规定,不允许犯人这么做。”
“那么这儿允许什么呢?”唐戴斯问。
“付钱吃得好一点啊,散散步啊,有几本书啊。”
“我不需要书,也没心思散步,饭食这样就可以了;我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见典狱长。”
“你要是老提这事让我心烦,”狱卒说,“我就不给你吃的。”
“好吧,”唐戴斯说,“您不给我吃的,我就饿死,一了百了。”狱卒从唐戴斯说这话的语气里听出,他的囚犯真会宁愿饿死的。狱卒一般每天可以从囚犯身上扣下十个苏的生活费,他的囚犯如果死了,他就亏了这些子儿,想到这儿狱卒放缓口气说:
“听着,你这个要求是办不到的,别再提了。犯人提出要见典狱长就能见他的先例是没有的。你要是放聪明点,我们可以允许你散散步。没准碰巧典狱长路过,你就可以见到他了,至于他愿不愿意搭理你,那要看他高兴了。”
“那么,”唐戴斯说,“要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在这儿像这样得等多久?”
“这没准!”狱卒说道,“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或许一年。”
“太长了,”唐戴斯说,“我要马上见到他。”
“嗨!”狱卒说,“您别老缠住一个要求不放嘛;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月你就会变疯的。”
“你真这么想?”唐戴斯问。
“没错,发疯都是这么开头的。我们这儿就有个现成的事儿:有个神甫先前就住这间牢房,他老想着要给典狱长一百万法郎来换他的自由,时间一长,他就变疯了。”
“他离开这间牢房多久了?”
“两年。”
“他被释放了?”
“没有,他进了地牢。”
“听着,”唐戴斯说,“我不是神甫,也不是疯子,也许我以后会是,但现在我神志还很清楚,我也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我不会给你一百万,因为我给不出;但我可以给你一百个埃居,条件是你去一趟马赛,找到加泰罗尼亚村,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名叫梅塞苔丝的姑娘,这封信也就两行字。”
“可要是我带着这两行字的信给逮住,我这狱卒就当不成了。在这儿我每年可以挣一千利弗尔[6],伙食免费,还有外加的好处。你瞧,我为挣这三百个利弗尔去冒险,弄不好要丢掉一千,我不成了大傻瓜啦。”
“好,”唐戴斯说,“你给我听着。要是你拒绝把这封信交给梅塞苔丝,或是连告诉她我在这儿都不愿意,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躲在门背后等你,你一进来,我就用这张木凳砸碎你的脑袋。”
“你威胁我!”狱卒大声说着,往后退下一步做出防备的架势,“你一定是头脑发昏了,那个神甫一开始也这样。不出三天,你就会像他一样疯得手舞足蹈了。好在伊夫堡还有地牢呢。”
唐戴斯抓起矮凳,在狱卒的头上挥舞。
“得!得!”狱卒说,“得!既然您坚持,我这就去禀报典狱长。”
“这就对了!”唐戴斯说着,把矮凳放好,坐在凳上低着头。可他的眼神非常怕人,似乎他真的变成疯子了。
狱卒走出去,回进来时带来一个下士和四个士兵。
“典狱长有令,”他说,“把犯人带到下一层牢房去。”
“带他去地牢。”下士说。
“去地牢;疯子就得跟疯子关在一起。”
四个士兵向唐戴斯扑过来,他浑身瘫软,毫无抵抗地被他们架走了。
士兵带他走下十五级台阶,打开一间地牢的门。他进去时口中喃喃念叨:
“他说得对,疯子就得跟疯子关在一起。”
门又关上了。唐戴斯向前走,伸开双臂,手碰到了墙。他在墙角坐下,一动不动;而他那双渐渐习惯在黑暗中辨物的眼睛,已开始能分清东西了。
狱卒说得不错,唐戴斯跟疯子相差无几了。
[1]弗留利:意大利的一个地区。此处人称弗留利云云,当是指马赛与伊夫岛之间的一个海域。
[2]法国旧长度单位。1托瓦兹合1.949米。
[3]燧石俗称火石,呈暗褐色,质地坚硬致密,产于石灰岩中。伊夫堡所在的伊夫岛即为石灰岩岛屿。
[4]托斯卡纳:意大利中部地区名。
[5]旧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是西班牙中部一个地区的名称。其北部称为旧卡斯蒂利亚,南部称新卡斯蒂利亚。
[6]利弗尔:法国古代货币。在本书故事发生的年代,一个利弗尔约合1/3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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