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的人生里都有这样的时刻,在那一刻里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无论是哭是笑是甜是苦,所有重要的转折和微小的细节都巨细靡遗,清晰得像是在放大镜下看自己的皮肤——如果这是个年轻人,他看见的皮肤就光华而富有弹性,老年人则只能从松弛的皮肉上看见粗大的毛孔。
自我评价多半如此,不是过分夸耀,就是过分贬低。
文卿就不是这样。倒不是他更为清醒和明智,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更为关键的是他从来不检阅自我。他追着风飘来荡去,一路嘻嘻哈哈,不考虑未来也不怀念往昔。他活着犹如在梦里,而做梦的人不需要检阅自己。
老是这样,文卿想,忘了自己不是在做梦,不是在玩游戏。
可是也不能怪他,习惯了病症带来的疼痛和久病沉疴的沉重身体之后,自由自在到处跑的日子连梦里都少有。
全息网游的原理是将人的精神上传到网络中,以此来打造置身其中的真实感。然而精神终究依托**存在,所以上传到网络的只是一部分精神,还有一部分会留在身体里,维持基础的人体功能。
基于这样的原理,游戏期间玩家并非对外界的身体毫无所知。他们仍旧能够体会到饥饿、干渴和疼痛,只不过很朦胧,像是所有感受都在半醒半睡之间收获。游戏的时间越是长久,陷入沉眠的感觉就越发清晰,对外界的感应也越不灵敏。全息网游规定了可以连续进行游戏的时间上限,正是出于对玩家的保护,防止玩家精神脱离**的时间过长,从而导致死亡。
穿越前他能感受到的疼痛早已轻微到难以觉察,那具日益朽烂的身体大概就快撑不过去了。7彡筗彣網
多么讽刺,疼痛对多数人来说都是灾难,而他不仅依靠疼痛延缓死亡,还需要疼痛来确认自己依然活着。
他怎么能不觉得如在梦中?说到底穿越这种事没有定论。
或者换成更正确的说法,他压根就是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而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临死前的幻想。
所有醍醐灌顶般的顿悟都意味着问题一开始就存在,或许那就是这一刻最初的征兆:他愿意承认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却又在潜意识里否定了这种真实。
他以为所见的都是幻想,幻想嘛,当然要随心所欲。
于是他居于卡瑟加顿山脉最高峰,和戴着兜帽的高手李相伴多年;他在绝峰舞剑,在峭壁练习乐曲,山上的风景浩大到空茫的地步,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染上这样的空茫和飘忽。
所以他才会如此轻易地沉浸在精灵王的美中,因为精灵王的美带着神性。与其说精灵王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淹没了他,不如说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共鸣,是低频与高频之间奇妙的共振。他在某个时间段里几乎理解了蒂恩托,而蒂恩托也知晓自己被他所理解。
那是多么绝望和坦率的欣喜,他在那个神性的时间段里快乐到痛哭流涕。他谱曲奏乐,在手指跃动和双臂挥舞的时候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像蜡烛燃到尽头后灯芯淹没在烛泪中,然后所有干涸的烛泪全都被残留的丁点星火点燃。它又烧起来了,滚烫灼目,甚至不再是一豆之光,它亮得足以照亮整片天空。
他没有办法不为此而哭。
在演奏和乐声里他看到的是神性之美,高尚且堂皇,可神性的美又岂能被凡人理解,岂能由凡人表达?他只能从他的所见和所感中找到最相似和最接近的。他成功了,他用森林作为主题,而音符和旋律是他前世九年苟延残喘的时光,是他在全息网游里用尽全身力气寻欢作乐之后,在漫长的人生里迎来的最后的希望。
是死亡。
这是一个人所能到达的终极,也是一个人最接近神的时刻。
没有死过的人理解不了那种感受,它介乎于恍惚和虚脱之间,是在长久的痛苦挣扎后来临的最后解脱。你的躯体会格外沉重,那是因为你的灵魂变得非常轻,轻到脱离**的桎梏,在完全脱体而出的刹那你会达到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
或许那就是神的高度,至少是近乎于神的高度。
再也不会有了,即使是幻觉。
再也不会有那么酣畅淋漓的极乐,他与死亡痛快地斗争又激烈地缠绵,短短的人生里他生而复死又死而复生。那首乐曲中他的前尘往事一应俱全,是的是的,它取自蒂恩托的道路,生于蒂恩托的神性,可它们终归只属于缠绵病榻的家中幼子,属于文卿,属于他自己。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他不想要的自己。
文卿面对着太阳,日出的光芒犹如金针四射,刺入他的眉心。
说不清原因为何,说不清具体在哪一个瞬间,甚至也说不清冥冥莽莽中他获得了怎样的启示,忽然间他飘忽的头脑就冷静下来了。
他把手放在爱丽丝的脑袋上,过了一会儿才揉了揉她的头。
“爱丽丝。”他说,“最开始被欺负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小姑娘微微摇头:“妈妈不许我还手。她说如果我还手,我们就在村子里住不下去了。”
“现在你妈妈已经死了。”文卿说,“你过去有顾虑是因为你不可能随时在家里保护你妈妈,现在只剩你一个人,村民没办法把你怎么样。”
爱丽丝轻声说:“我没有想到还手……而且如果还手,我就在村子里住不下去了。”
“你想一直都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停了好久,“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不管在哪里,没有人会欢迎我,没有人会喜欢我。”
“嘿!”文卿不赞同地又揉了爱丽丝的脑袋一把,揉得她一个踉跄,“这是谁和你说的话?你妈妈?老天,谁家这么教育小孩子!”
“是我自己想的。”爱丽丝细细地说,“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很丑,还很怪。没人会喜欢又丑又怪的人。”
“这可不一定,你见的人太少了,样本这么少分析的结论根本不靠谱。而且你丑是丑,别人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啊。”文卿说,“时代所限,反正我往外看一圈,大家的五官脸型大多都有很大的缺陷。而且他们丑得还很常规,比起来你好歹丑得挺可爱的。”
他的语气相当认真,态度也很诚恳,就是内容听上去不太对劲。
爱丽丝一时间分不清她是不是被安慰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哦……”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文卿问她,“别说在这里呆一辈子这种话,太傻了,也不现实。”
“我就想待在家里。”
“这里根本不算个家。”
“有妈妈……”
“她死了。”文卿说,他的语气冷极了,但没什么残酷的意味,“死人活在你的记忆里,你在哪儿你妈妈就在哪儿。”
爱丽丝低下头。她抗拒类似的话,但又无法开口反驳。
文卿也安静下来。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慢慢地说,“大哥和父亲一样从军,二姐和爷爷一样从政,三哥混文化圈子,是个诗人,不过有时候也画两笔画。三哥画画很好看,在我没有出生以前,妈妈最喜欢他,因为他很有可能会继承她的衣钵。”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咬字干净从容,和他平常说话时轻快的调子很不相像。但这无疑是非常吸引听众的语气,足够沉凝,又风度翩翩,波澜不惊。
爱丽丝就被他话音里的感情吸引住了,悄悄抬起了头。
“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战争的关键时刻,父亲非常忙碌,在我十一岁之前,我从来没有和父亲面对面相处过,都是我妈妈照顾我。不过我妈妈是个画家,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呆在画室,她性格又吊儿郎当的,根本不会养孩子,所以多数时间里管教我的都是我三哥,我三哥管我只有两招,给我念书,或者教我画画。”
文卿微笑了一下,笑容里依稀有些怀念和惆怅。
然后他突兀地改了话头:“这不重要。我主要是想说,很多时候你不能听父母长辈的话。不是因为他们对你不好,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经验不对,而是因为本质上说你们就是不一样的人,你们的性格、能力不同,适用于他们的道理不一定适用于你。比如你妈妈受了伤害后只能躲起来,要是有人想伤你,你可以反击。”
爱丽丝点了点头。
“不要怕,爱丽丝,你可以长大一点之后再做选择。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在东大陆,他们大多都境况窘迫。你很聪明,或许你会带去转机。”文卿蹲下身,紧紧抱住爱丽丝,“谢谢你。”
他没有说为什么要感谢她,只是又将她拢在怀中,带着她回到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