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一个人来?你家人没来?”医生看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瘫坐在板凳上。
“是的,医生,就我一个人来了。医生,我的眼睛怎么了?”妍珊看到医生的反常的举动,顿时紧张起来。
“还是把你家人叫来吧!”医生又坐直了身体,手颤抖地在便签上写着字。
“医生,我家离县城很远,我是坐公交车来的,我再去叫我的家人恐怕今天就赶不回来了,您还是告诉我得了什么病吧!”妍珊更紧张了,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医生还要喊家人过来。
“你多大了?”医生问。
“27岁。”
“你得的是视网膜色素变性。”
“什么是视网膜色素变性?”妍珊疑惑地问。
“就是一种视网膜病变,可导致失明,而且无法治愈,不可逆转。”
“失明?无法治愈?”妍珊忽觉天旋地转,她猛然坐在板凳上,两手和两腿都在瑟瑟发抖。她仿佛置身于荒野之中,周围一片漆黑,四野无人,而她的身体陷入泥沼之中,泥沼不断地向上淹没她。
“现在唯一的方法也只是延缓病情进展,我给你开半个月的药,你每半月来医院复查一次。”医生边写边说,他把真实病情告诉了妍珊,自己也仿佛卸掉了千斤重担,他恢复了镇定。
妍珊颤巍巍地接过药单,取了药,走出医院。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做梦一般,妍珊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迷离地走着,脚下一块石头绊倒了她,头和胳膊撞到了地面。她清醒了过来。她看着周围的人,神色匆匆的样子,谁会去关注路上这个不幸的人呢?她感到疼痛,坐在路边,她哽咽着。
“小姑娘,你怎么了?刚才摔了一跤?还疼吗?”医院看大门的保安问道。
“没事。”妍珊摇了摇头,她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没事就好,”保安说道,“唉,在医院当保安,经常看到别人哭,前两天有个人夜晚出车祸,在医院没抢救过来,家属哭得惨的,吵得我一夜没睡好觉。小姑娘,摔一跤可不值当哭啊!”
“谢谢你!”妍珊点了点头。
妍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车站,又是如何坐上公交车回到学校的。她只记得她坐在车窗边,车窗外是广阔无垠的绿油油的小麦,它们旺盛地生长着。就是到了冬天,严寒肆虐之时,当所有树木都凋零了,唯有小麦,依然呈现着绿色,为这大地增添一丝生机,它们是何其的伟大啊!
妍珊踉跄地走进宿舍,她坐在床边,她听到下课铃响了,学校里一片沸腾,孩子们在嬉闹、玩耍。妍珊想到,在不久的某天,她再也看不见孩子们了,他们天真的笑容、幸福的脸庞,都将化为永恒的记忆。她的悲伤又来了。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着。还有父母,父母,她想着,他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我还未来得及报答他们啊!他们如果知道了我的病,那该多伤心!当那一天,我的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不能当老师的时候,难道又要拖累父母吗?我该怎么办?我将来该怎么办?她忽然地想到了蒋书轮,书轮,她的男朋友。男朋友?她摇了摇头,书轮如果知道我失明了,他还会要我吗?不会的,不会的,谁会愿意娶一个瞎子呢?况且,况且,我是那样地爱书轮,即使他愿意照顾我一生,我也不愿意拖累他。
妍珊决定和蒋书轮分手。在此之后的每天,妍珊都刻意躲着蒋书轮。上午大课间,妍珊总是呆在教室里,和学生们谈心;下午放学,妍珊早早地走出办公室,走进宿舍。她不愿见任何人,她不想见任何人,她把一切身心都扑在学生身上,她试图忘掉蒋书轮。“书轮,对不起,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她有时想着想着,掉下眼泪来,晶莹的泪珠落在手掌上,每滴泪珠里都住着一个蒋书轮。她赶紧把泪珠拭掉,她走向窗边,却常常会看见蒋书轮在宿舍外踱步。蒋书轮低着头,向前走了两百米,折回来又向后走了两百米,他显然是在等她,却又装出不是在等她的样子,他想“碰巧”遇到她,和她说话。可是她不能给他机会,一旦给他机会,就永远是分不了手的。她狠下心,虽然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她比谁都爱蒋书轮,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她的生命快要凋零了,她不能使蒋书轮这一生跟着自己痛苦。
可是,两个人相爱,不就是已经做好了为彼此牺牲的准备吗?爱一个人,就是为他承担痛苦,分担忧愁。妍珊是没有悟到这一层道理的。蒋书轮刚开始为妍珊写了好几封信,妍珊一封都没有回。蒋书轮那时便觉得奇怪,他每次下课都走到妍珊的办公室,可是妍珊课间不是在给学生辅导功课,就是呆在教室。有时妍珊刚有空闲,他急忙上去说道:“妍珊——”妍珊似乎没听到,转过脸便和别的老师谈话了。蒋书轮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垂头丧气地走了。可是他没有气馁,他想可能是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妍珊是一时生我的气了,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哪里做错了,但女人心,是海底里的针的,是不能被琢磨透的。蒋书轮寻找着机会向妍珊道歉。他下午放学便徘徊在女教师宿舍的门口,他不能做出等人的样子,便来回地踱着步,仿佛在学校里闲逛。他踱啊踱,等啊等,一直到月亮出来,妍珊都没有出来。他站在学校的路灯下,深秋的飞虫还在灯底下来回地盘旋着。天空是那么高,那么高,树枝直刺向天空。蒋书轮忽然想到了鲁迅的《秋夜》,他感到胸口沉闷,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妍珊站在窗边一直看着蒋书轮,看到天黑,看到月亮升起,看到飞虫盘旋,看到蒋书轮的背影,她的眼泪染湿了灰白的粗布窗帘。
蒋书轮又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你不愿见我?”他在中午趁妍珊办公室没有人,把这张叠好的信颤抖地放在她的抽屉里。他想问个明白,他想知道原因,他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痛苦地过下去。他也期望着,期望着妍珊只是因为生他的气而故意向他撒娇,那样他会好受些,他的心不会像这样七上八下,他会一直等到她消气的那一天。
妍珊的泪打湿了“为什么你不愿见我”这几个字,她不知道该写什么。难道她要写她将来有一天会失明,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吗?不,不可能,那样书轮更不会和她分手了。她擦干眼泪,用笔在那信的下端狠狠地写道:“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那字真是“力透纸背”,仿佛要雕刻在这纸上一般。妍珊写完,把纸深深地折了几折。她知道,写完这句话,他们的爱情从此就彻底结束了。
我们无法想象蒋书轮看到妍珊的回信,心里会有多难受!他晚上在学校的操场上疯狂地奔跑,他跑了一圈又一圈,汗湿透了他的衣服,他一直跑到学生下夜自习。明豪看到了蒋书轮,向他喊道:“老师,别跑了,从我看见您到现在,您已经跑了15圈了。”蒋书轮似乎没有听到,还是不停地跑着。明豪困惑极了,不知道他的老师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在跑步。难道是晚饭吃多了,在操场上运动运动?可是又不能一直不停啊!唉,孩子怎么能猜透大人的心呢?蒋书轮一直跑到深夜,四周已经寂静无人,只有蟋蟀在草地里歌唱,飞虫在夜空中飞舞,凉风在空气里飘荡。蒋书轮躺到草地上,一轮圆如玉盘的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蒋书轮默默地吟着这两句,眼泪轻轻地滴在草叶上。“爱情啊!你是多么地脆弱!”蒋书轮叹了口气,沉沉地闭上了双眼。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在一条船上,四周是碧波无垠的大海。他躺在船上,白日温柔地洒下光芒,他昏昏欲睡。忽然,一片黑云遮住了白日,天顿时暗下来,碧波瞬间变成了恶浪,恶狠狠地向他扑来。他惊恐至极,连忙划动小船,向岸上游去。恶浪追赶着他,终于,它一浪便把小船掀翻了,蒋书轮淹入了水里。他看到了海岸,离他就有五十米远。他拼命地游着,却怎么也游不到岸边。他精疲力竭,他看到又一浪向他袭来,要吞没他。就在这时,蒋书轮被吓醒了。他感觉身上、草地上湿湿的,原来是夜晚下了小雨了,他看看表,已经是早上5点钟了,他在草地上睡了一夜。黎明快要来了,远方的天边有了一丝的光亮。蒋书轮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他歪歪扭扭地走向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