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这么说?”蒋书轮迫切地想弄清楚答案,蒋书轮仿佛变成了学生,而梦瑶变成了老师。
“因为您渊博的学识,因为您给我们上的每堂精彩又与众不同的语文课,因为您鼓励每一个学生从小就要树立远大的理想!老师,您是我们所有老师中最有才华的一位,我将永远铭记您!”
梦瑶的话就像一颗石子,击中了蒋书轮柔软的心灵。他忽然鼻头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但他不能哭,他不能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示给学生。他轻轻地拍了拍梦瑶的肩膀,他想说话,但嗓子似乎哽咽住了。他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但依然十分微弱地说道:“老师谢谢你!”
蒋书轮忽然发现,梦瑶是最了解自己的学生。他和梦瑶之间就像亭亭和梦瑶之间一样,心灵是相通的。这也许是师生情的最高境界了,亦师亦友,教学相长。
然而,蒋书轮不知道,亭亭也不知道,梦瑶自己更不知道,一件不幸的事正悄悄地降在梦瑶的头上,就如一条潜伏的毒蛇,正在慢慢靠近它的猎物。
那天,蒋书轮正在讲解课文,一位妇女敲开了教室的门,她是梦瑶的邻居。她神色慌张,要立即带梦瑶回家。梦瑶从教室里走出来,询问原因。那个妇女没有解释,拉起梦瑶就走。梦瑶说还没有写请假条,蒋书轮见那妇女这样匆忙,便不再让梦瑶写请假条,他通知门岗让他们出去。蒋书轮只是觉得梦瑶家有什么急事,也没再多想,便继续上课了。
梦瑶回到家中,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她见一袭白布蒙着一个人。那布白得刺眼,白布上浸了一大片的血。那血鲜红夺目,梦瑶一阵眩晕。梦瑶走上前去,揭开白布,却看到了父亲带血的脸和脸上未闭合的眼睛。
梦瑶只感觉浑身的血都向头部涌上来,她眼前的白布,父亲的脸,父亲身下的土地,都在飞快地旋转着。突然的猛烈的眩晕像一颗巨石般砸中了她的脑袋,她只大叫一声“爸”,便瘫倒在地。
梦瑶的父亲是在工地上摔死的。父亲为了挣钱,养活这个家,从来就没有休息过一天。他省吃俭用,不肯多花一分钱,他瘦得皮包骨头,胸上的肋骨根根可见。那天,他太累了,他在脚手架上连续干了十个小时了。他看看太阳,阳光温暖地照耀着他。
他忽然感到如此的舒适。他想到了他的女人,想到了他的三个孩子,他忽然感到很知足。虽然穷,虽然常被人欺负,但这个家是如此的幸福啊!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他的家,他看到了他的妻子,看到了梦瑶和另外两个孩子,他欣喜异常。他又感到自己亏欠了梦瑶,便冲梦瑶喊道:“梦瑶,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来看你了!”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着,身体慢慢挪到了脚手架的边缘。“梦瑶,原谅爸爸吧!”他流着泪,向梦瑶一步步走来。他踩空了,身体一斜,便直直地往下掉。他的头猛烈地撞击着地面,他的灵魂从身体里飞了出来,一直向太阳飞去。
梦瑶的泪流干了。她后来不哭也不闹,眼睛无神地看着这个世界。她的十五岁的生命里承载着人类最深最沉重的苦痛。她看着父亲被装在棺材里,漆黑的棺材面仿佛映照着梦瑶黑暗的生命。棺材盖一点一点地合上,父亲一点一点地淹没在黑暗里。她看着盛着父亲的棺材被放在巨大的坑里,土一点一点地往下落,棺材也一点一点地消失。梦瑶忽然发疯地向那泥坑跑去,她想跳入坑中,救起父亲。她不相信父亲死了,那个陪伴她十五年,她生命中最亲的人消失了。众人拼命地拦她,把她死死地摁在地上。她撕扯着人们的衣服,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挣脱,就如同一只发疯的狼狗,拼命地挣脱铁锁链,即使勒断脖子也在所不惜。可那只是徒劳,她用完了全身最后的力气便瘫倒在地。
梦瑶辍学了,因为母亲不愿再让她上学。她的母亲来到了蒋书轮的办公室,准备取走梦瑶的书包。
“我知道家里的难处,”蒋书轮的眼睛湿润了,“可是,可是再怎么困难也得要梦瑶上学啊!梦瑶是个很有潜力很优秀的学生啊!”
“她还有弟弟妹妹,也都上小学了。”她的母亲哽咽着,“梦瑶在学校每星期要有生活费,还有资料费、住宿费,我实在不愿意也掏不起这个钱了,还是不让她上了。”
“那她不上学让她干啥?她的年龄还这么小啊!”蒋书轮激动地说。
“镇上有家鞋厂,先让她去那儿干活吧!每月她挣点钱补贴家用。”
“她这么小就去厂里干活?她还没到十六岁——”
“这么小也得干,谁让她命苦,生在这个穷家。”她的母亲哭了起来。
蒋书轮的眼泪也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默默地走进教室,拿起了梦瑶的书包。她走到梦瑶母亲跟前,说道:“梦瑶在学校门口吧!我送送她。”
蒋书轮和亭亭在门口见到了梦瑶,亭亭递给梦瑶一支笔,鼓励她说:“梦瑶,不要放弃学习,即使不上学了,也要进步!我会永远吟诵你教给我的诗句,我也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梦瑶的眼睛里满浸着泪水,她抓着亭亭的手,努力地点了点头。蒋书轮走到梦瑶的身边,把她抱入怀里。梦瑶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她哭着说:“老师……老师,我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
蒋书轮擦干了梦瑶的眼泪,坚定地看着她:“记住,梦瑶,你是一只鹰,你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一只鹰。”
梦瑶走了,她的座位空了。蒋书轮上课的时候,望着那空空的座位,一阵悲伤涌上心头。他有时正讲着课,忽然地会说道:“梦瑶,给大家解释一下这句诗的意思。”班里霎时鸦雀无声,同学们看着蒋书轮,脸上写满了惊讶。蒋书轮这才意识到,梦瑶已经不上学了。“哦,梦瑶同学走了。”蒋书轮低着头,他把课本举高,试图掩盖落寞的神情。同学们静静地坐着,眼眶里似乎都湿润了。亭亭趴在桌上,忽然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着梦瑶。在梦瑶离开的最初几天里,班里好像都笼罩着淡淡的悲伤,同学们似乎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唯恐破坏这安静的氛围,连语文课也变得死气沉沉的了。
蒋书轮晚上总是独自在操场上散步,他再也见不到梦瑶的身影了。梦瑶的声音始终回荡在他的耳畔:“老师,我长大了也要当一名作家,我要把您写进我的小说里。”“老师,我觉得您就是一只鹰!”“您是我们所有老师中最有才华的一位,我将永远铭记您!”梦瑶是多么地崇拜蒋书轮啊!蒋书轮又是多么地爱护梦瑶。梦瑶就仿佛是蒋书轮雕塑的艺术品,刚刚被雕塑完,正在得意的时候,却被生生地毁了。
“老师,梦瑶还会来吗?”亭亭在操场上问蒋书轮。
“也许会来的。”
“那她哪天会来?”
“也许不久就会来。”
亭亭不问了,她明白,梦瑶已经不会再回来上学了。亭亭失去了最好的伙伴,她每天吃饭总是独来独往。她睡觉的时候,常常梦到梦瑶又回来了,她是多么高兴,拉着梦瑶的手在班里唱啊跳啊,同学们也高兴极了,也在一旁唱歌跳舞,还有蒋老师,在讲台上微笑着。
“梦瑶,你终于来了!你以后可不能不来上学了!”
“放心吧!我妈让我回来上学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上学的。”
“梦瑶,你说过的,我们要一起努力学习,将来还要考高中考大学呢!将来我们还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上学!”
“会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梦瑶和亭亭紧紧的抱在一起,久久不分开……
然而,梦终究是梦,亭亭每次醒来都觉得自己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做着绝望的挣扎。她小声的啜泣着,她多么希望这个梦是真实的,即便这个梦不真实,那她又多么想永远不要梦醒啊!
蒋书轮决定再去一次梦瑶的家,做做她母亲的思想工作。之前,梦瑶父亲的丧事,蒋书轮也去封过礼,所以他知道梦瑶的家在哪里。这天傍晚,蒋书轮骑上了电动车,前往梦瑶的家。傍晚的村庄是那样的宁静,时节已过中秋了,凉风习习的,吹在脸上如同冷水浸入皮肤一般。月亮像一把银梭,把地面映照得白花花的,所有的房屋、树木、花草,就仿佛是白色的石料雕刻成一般。蒋书轮站在梦瑶家的门前,门是半开着,他准备象征性地敲敲门,然后直接就进去。当他准备敲门的时候,一阵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你爸的丧事办完了,你也不能在家歇了,明天你就去镇上的鞋厂干活吧!”这是梦瑶母亲的声音,这声音里含着悲伤,却也带着不容置辩的口气。
“妈,我不能上学了吗?我还要上学!”梦瑶带着哭腔,声音里有着一丝怨恨。
“你咋这么不听话?唉!”梦瑶母亲叹了口气,“你爸走了,你弟弟、你妹妹都要上学,光凭我一个人干活,很难顾着家里的花销。梦瑶,你是女孩,你也大了,懂事了,该为家里添一份力了。如果你执意上学,那就上完初中吧!上完初中,你是坚决不能再上学了!”
梦瑶再也没有说话,蒋书轮站在门口,最终也只听到了屋门被“砰”地一下关住了。蒋书轮伫立良久,他默默地骑上电动车,回学校去了。
梦瑶躺在卧室,几天也不出来。她的眼泪浸湿了床单,眼睛都哭肿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失去了父亲,现在又要失去学业!为什么要我做出牺牲!难道只因为我是女孩,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就要打工养活这个家?我将来还要上大学啊!我的人生难道就要在一家鞋厂里消磨掉吗?唉,命运是多么不公啊!”
梦瑶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梦瑶的眼泪打湿了。她的眼泪终于哭尽了,只剩下了肿胀的眼睛。她知道一切都没法改变了,只能接受现实。她突然想起了《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他也是因为家里穷,被迫辍了学,少安学习多好啊!他埋怨了吗?梦瑶觉得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和她一样不幸的人,心情顿时宽慰了许多,虽然少安只是小说中的人物。
经过几天的挣扎,梦瑶终于想通了。她打开了卧室的门,走了出来。她的眼睛依然肿胀着,眼睛里依然噙满了泪水,但是她的神情却是坚毅的,仿佛要与前面的灾难决一死战似的。
母亲整理了一下梦瑶的头发,说道:“来洗把脸吧!”
“妈,”梦瑶顿了顿,说道,“我明天就去鞋厂。”
时间是上帝手中的权杖,它能使一切成就都归于尘埃,又能使一切痛苦都化为平淡。已是冬天了,梦瑶不上学已经两个多月了,班里的同学也慢慢淡忘了她。只有亭亭,还是会经常想起她,但没有以前那样强烈了,至少不会再从梦中惊醒了。蒋书轮每天忙于备课、管理班级、迎接期末考试,早已无暇想别的事情。只是,他有时在晚上会想起梦瑶,想起她给同学们讲解的古诗词,想起她说过的也要当作家的梦想。蒋书轮只希望她不要放弃那份理想,即使生活在泥泞中,也要抬头仰望那耀眼的太阳。
那是周五的傍晚,蒋书轮穿着棉袄,骑上电动车回家。蒋书轮的家离学校有二十多里地,一路要穿过好几个村庄,其中也包括梦瑶的村庄。冬天的风凛冽极了,蒋书轮的脸被风吹得生疼。天似乎下起了小雨,雨滴也结了冰,在路灯的灯光下一看,就像一粒粒的水晶。蒋书轮在路灯下小心翼翼地骑着车,路灯的灯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它只能把这黑暗撕裂一个小口。
“啪”的一声,蒋书轮对面来的一辆自行车突然侧滑,人重重地摔在马路上。蒋书轮赶紧停下车,去扶对面的人。
“梦瑶?”蒋书轮刚扶起她,就认出她来。
“老……老师?”梦瑶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说。
“你没事吧?你这是去哪儿?”蒋书轮关切地问道。
“老师,我刚下班,快到家了,没想到下起了小雨,路面太湿,滑倒了。”梦瑶握着车把,眼光盯着路面。
“家里还好吧?”
“好,我妈也在这家鞋厂干活,她上夜班,弟弟妹妹也挺好的,这会儿应该在家写作业。”梦瑶看了看蒋书轮,又盯着路面,说道:“老师,您平时也要注意身体。”
“谢谢!”蒋书轮的眼睛湿润了,也许是雨水进入了眼睛吧!
梦瑶向蒋书轮告了别,推着车,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梦瑶,”梦瑶走出十几米远,蒋书轮又叫住了她。
梦瑶回过头,她看见老师站在路灯下,雨滴穿透灯光,打在老师的脸上。
“梦瑶,你还读诗吗?”蒋书轮轻轻说道。
“诗?”梦瑶一脸疑惑,仿佛从来不知道诗是什么似的。她又渐渐低下头,疑惑变成了迷茫,她机械地念着:“诗,诗,诗。”她念了一小会儿,突然抬起头,望着蒋书轮说道:“老师,读诗能挣钱吗?”
蒋书轮霎时怔住了,他没想到梦瑶会问这样的问题,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尴尬地站着。
“老师,我回家了。”梦瑶转过身,消失在了黑暗里。
一个人,一盏路灯,水晶般的雨,这个世界仿佛就这一小片是有些光亮的。蒋书轮借着这光亮又伫立了好大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也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