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师,轮换着睡觉,此时都已吃饱睡足。”
国舅爷打量着侍卫们,点头:“你们,或者你们的父兄,都是曾经随老夫在北疆玩儿过命的兄弟。今日遭了暗算,是老夫察人不严,考虑不周,乃有此祸,非你们之责。”
侍卫们纷纷屈身行礼:“我等护卫不力,请国舅责罚!”
国舅爷抬抬手:“贼人能做下此案,必定是里应外合。你们随老夫多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父子。老夫对你们没有半个疑字。记住了,出了这个院子,外面的上下军士、仆役、侍女、文吏,一概不可全信。明白?”
“明白!”众侍卫齐声答道。
“此女贼武艺不凡,秉性刚烈,看相貌气质,竟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即便为寇,亦绝不是喽啰之辈。她若陷于我手,贼人必不会坐视不管。老夫已经放出她的消息,这几日恐怕就有同党设法来救。你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住这院子,尤其盯住进进出出的人。若有可疑的,不要声张,先赚进来,随机行事。”
“明白!”
国舅爷点点头:“里面如何了?”
易泓镜回答道:“按照老师的吩咐,只用女人服侍,每一刻钟让侍卫敲门进去察看。那女人并不反抗,只不肯进食。”
“伤得重了?”
“不重,已无大碍。”
“开门。”
房间里,陈楠坐在一张沉重的椅子上,手脚都被牢固的铁环分别绑住。嘉辛、蓬翘二位夫人的丫鬟们在房中伺候,陈楠似乎没有那么担惊受怕了。
房门锁机咔咔响动,随即打开。丫鬟们见是国舅爷到了,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低头颔首,悄无声息地跪到地上,像几只轻轻伏地的小猫。
国舅走进房间,身后跟着易泓镜。陈楠对上国舅爷的目光,只觉得那双老眼里藏着神秘莫测的刀兵,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国舅身后跟着那个易泓镜。易泓镜面无表情,陈楠却觉得面目十分可憎。
“老夫是当今皇后的兄长,辅国公刘越。请问姑娘姓字?”国舅语气平淡,但短短几句话如发布军令,令人不由得想要立即执行。
陈楠受不住这般威压,索性闭上眼把脸扭开。
“能把老夫逼到这步田地,也算是你们的神通。了不起。”国舅爷笑道,“好汉们若是图财,何需费这么大周章?凭你们的本事,直接来投靠于我,锦衣玉食且不足虑,更有个正经前程可奔,家中父老也有福泽,何至于杀人越货,纵火焚船?”
陈楠不为所动。
“前番我的学生不晓事,对你动刑,却不想姑娘并非等闲之辈,秉性刚烈,老夫实在佩服。你虽是女儿身,忠烈不输男子,只可惜用在了歧路上。可惜啊。”
陈楠不为所动。
“呵呵呵……姑娘,你可知道,天底下除了天家贵胄,和文坛泰斗、高僧仙道,可是再没有人能让老夫腆着老脸如此耐心的了。老夫礼数也到了,姑娘却如此倨傲,是否不妥?”
陈楠不为所动。
“若一时想不通,何不用些粥饭,养好身体,再做打算?”国舅爷摸了摸丫鬟手中捧着的粥碗,粥碗已经凉了。“去,换一碗热的。”
陈楠不为所动。
“面色苍白,她多久没进食了?”国舅爷问左右。
“大约只清晨喝了点热汤——”
“闭嘴!退下!”国舅爷呵斥易泓镜。易泓镜只得退到角落去。
国舅爷打量着陈楠,语气里已经带着三分杀气:“想必是粥太清淡,没有荤腥,不合姑娘胃口。既然如此——”国舅爷拍拍手掌:“取肉来!”
一个侍卫端着一个脸盆大的木盘,木盘上盛着一团什么东西。一块红布盖在上面,把那东西遮得严严实实。侍卫端着盘子走过,木盘飘出一缕奇怪的味道。易泓镜有些疑惑,悄悄给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侍卫递眼色,结果那老侍卫脸色十分难看,紧闭着眼直摇头。
木盘摆在陈楠面前,陈楠看了一眼,仍不说话,却隐约感到那红布下面盖着的是不详之物,掀开红布就会有冲天的妖气倾泻而出。
“姑娘,你猜此乃何物?”
陈楠皱眉。
“此肉乃姑娘和姑娘的朋友们亲自烹饪,老夫不敢下口,只能取来供奉姑娘了。”国舅爷眼中翻涌着怒火,他的瞳孔像一块木炭,表面盖着灰烬,触之却灼烫无比。他咬牙道:“请看!”
国舅爷猛地扯掉红布抛向空中,红布之下只见一团黑漆漆干巴巴的东西,陈楠定睛一看,汗毛倒竖!只见那是:
面皮焦黄,骨肉黢黑。异香袭人,惨状惊心。光溜溜毛发全无,皱巴巴肌理犹在。手足纤细,已是余烬随风吹落;头脑浑圆,只剩颅骨强撑外形。眼窝儿空荡荡,不知如何瞑目;乳牙儿白森森,打算那里申冤?面貌震恐,当时应是森罗地狱;姿态挣扎,临终想必绝望万端。母乳未断,便捧着孟婆汤碗;人世浅游,就堕入轮回境地。襁褓充作火中鬼,来生莫投苦命胎!
陈楠直愣愣瞪着木盘,口唇颤抖却说不出话,眼角酸涩却流不下泪,一瞬间脑子里似乎有数种情绪乱作一团,又似乎空白白什么也没有。那木盘上盛放着一个火场中丧生的、六七个月大的婴儿!
遮盖婴儿尸体的红布翩然落下,摊在地板上,宛如一具被抽走骨肉的皮囊。
“你们抢我楼船,是为劫富济贫?还是为江湖大义?你们与老夫有仇还是有怨?看看!这是个孩子!才几个月大!被你们活活烧死!”国舅爷厉声喝问!
陈楠木讷地摇摇头,不敢再看那人间惨剧。
“睁眼!”国舅爷怒道。
陈楠吃这一吓,不由得睁开眼,那死去的婴孩空洞洞的眼窝正对着她,仿佛即将跳将上来,向她索命!
“不,不……”陈楠语无伦次。因为焚烧楼船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事实上,施铁霖还多次强调绝对不能扩大无辜的伤亡。难道,难道是那个女人做下的?
“尔等犯下如此泯灭人性之罪,难道不怕天谴?若还有半点良心存在,就麻利地招认,也不枉了你这身人形!”国舅爷亲自拾起红布,轻轻盖在婴孩的尸体上,“撤下去。”
两行热泪顺着陈楠的脸颊滚下。国舅爷见她已生悔恨之心,趁机劝道:“出家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夫看来,你是个良心未泯的。既如此,可将你底细详实道来,老夫可饶你一条生路。”
听到“生路”二字,陈楠心中一动。她抬起一双泪眼,仿佛在询问国舅爷。
“我乃皇后兄长,辅国公,前平北大将军。若食言,岂不是被天下耻笑?”国舅爷脸色柔和,恳切道。
陈楠悲怆地瞥了一眼那个死去的孩子,轻轻道:“此火乃我所放。”
“嗯?”
“我……下船时被守卫问住,为了脱身,打斗起来,弄翻了烛台。”
“就这么简单?”
“是。”
“哪个守卫拿住你了?在什么地方?”
“多半烧死了吧。”
“嗯。烧死了,死无对证了。”
“此间惨剧,皆因民女而起。民女不愿偷生,但求伏法,以告亡魂。”
国舅爷笑道:“姑娘的身手、谈吐,都不是等闲家境养出的女儿。就这么死了,多么可惜。”
“百死不能赎罪,何况一死。”
“如今见了这孩子的尸身,你倒是知道悔悟了。可昨天夜里提着佩刀追杀孩子的时候呢?”
陈楠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垂下头去,算是默认。只这一瞬间被国舅爷看在眼里。
国舅爷缓缓站起来:“你想把所有的罪责全吃下去吗?用你一女子之贱命,换你同伙逍遥法外?这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
“民女只求一死,任杀任剐。大人若真是两朝国舅,只请不要辱我。”
“老夫真想知道,你是被什么迷了心窍,竟这般守口如瓶。虽然作奸犯科,却也当得一个忠字。”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罪孽深重,唯死而已。”
国舅爷缓缓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欣赏它精美的纹路和锋利的刀刃:“真不想活了?”
陈楠垂头沉默。
“可老夫想要你活。至少,你得交代出你的底细来。”
陈楠垂头沉默。
“你是,小柳叶儿?”国舅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捧粥碗的丫鬟,粥早已换了一碗热的。碗中热气轻轻漂浮,散发出五谷的清香。
丫鬟点头答应。
国舅爷说:“去,给姑娘喂粥。”
易泓镜猛地抬头,惊恐地看着那个端碗的丫鬟,又看国舅的脸色。国舅神态自若,只是手指轻轻扫着刀柄。
国舅这是……要杀人了!
丫鬟膝行上前,将粥碗凑到陈楠嘴边:“姑娘,吃一些吧!你可多久没有进一粒米了!”
陈楠把脸扭到一边。粥碗跟着她挪过去,她又把脸扭回来。实在躲不过,就轻轻一撞,粥都洒在她身上了。若不是国舅爷手里提着刀,陈楠身上戴着镣,场景竟然还有一丝滑稽。
小柳叶儿无奈地退回来。
“你是要绝食啊。老夫不杀你,你就自己了断,是么?”国舅的语气冷若寒霜,易泓镜打了个激灵,后背渗出冷汗。
陈楠垂头沉默。
“好,既然如此。”国舅牙齿里迸出这狠辣的几个字,随即将佩刀高高举起。佩刀闪着白光,仿佛酝酿着杀气。
只见白光从半空里迅猛地劈过,刀刃斩开一段白皙秀丽的脖颈。这脖颈散发着妙龄女子的清香与温热,但无情的刀刃并无一丝一毫的留恋。一道红艳艳的喷泉直冲屋顶,落下来,如一场温暖的小雨。一枚首级沉闷地坠落在地板上,随着它的滚动,整齐的发髻松散开来,像水草一样缠住它,缠住它的错愕的表情和惊恐的眼神。
易泓镜和侍卫们连忙下拜,丫鬟们惊恐地哭叫着连连磕头。
无头女尸轻轻倒地,肩上那断口里涌出几尺长的鲜血。那碗粥也随之倾覆,乳白色的粥混着血,仍然冒着热气。
血溅到陈楠脸上,她只觉得滚烫如热油!陈楠的眼睛瞪得极大,全没料到眼前的一切。
易泓镜呼吸急促,身体轻轻颤抖。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首级,散乱的头发之间,小柳叶儿正空洞洞地看着他。易泓镜吓了个机灵,闭上眼不敢再看。
国舅捡起地上沾血的粥碗,轻轻挥舞佩刀,用佩刀挑开粥桶的盖子,径直来到小牡丹儿身后,抓着她的肩膀,把粥碗塞给她:“去,伺候姑娘喝粥。”
小牡丹儿愣了一下,连滚带爬地抓起那只碗,塞到小木桶里,也不管粥尚且烫手,舀了半碗,抢到陈楠跟前,不由分说,只捏住陈楠的下巴,对着嘴往她嘴里硬灌。
“喝啊!你快喝啊!”小牡丹儿哭喊道。她恨不得把陈楠的肚子剖开灌粥。陈楠本能地扭头,也许是粥实在烫得有些难以下肚。小牡丹儿劈脸给了她一个狠辣的耳光,揪起陈楠的头发,不由分说把粥倒在她脸上。陈楠鼻子里呛了滚热的粥,痛苦地咳嗽起来。
“伺候得不周到。”国舅一把扯过小牡丹儿,揪着头发将她提起来。小牡丹哭喊求饶不止,话音未落,只一道熟练的刀光闪过,小牡丹倒在地上,只是头颅还在国舅手中。国舅将它随手扔掉,又捡起粥碗,环顾房中的丫鬟:“伺候姑娘喝粥!”
丫鬟们放声大哭,磕头见血,连连喊着“老爷饶命”。
“你!咳咳,你住手!”陈楠厉声吼道。
“嗯?有何话说?”国舅回头漫不经心地问道。
“滥杀无辜!你,你真是屠夫!”
“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我——”陈楠一时语塞。
国舅又拉起一个丫鬟,好像拎起一只扑腾扑腾的母鸡:“说还是不说?”
“住手!住手!”陈楠拼命挣扎着,摇晃得锁链哗哗作响。
“不愿说?”国舅举起佩刀,即将斩下。那丫鬟乱踢乱蹬,无济于事。
“我说!我说!”陈楠哭喊。
“你是什么人!”国舅厉声喝问。
“我!我……”
国舅刀光顷刻落下,不带一丝迟疑。
“焕天圣教!”陈楠一股脑吐出这四个字,仿佛吐出四颗滚烫的珍珠。
国舅的刀锋戛然而止。他松开那个丫鬟,丫鬟瘫软在地,似乎已经昏厥。陈楠泪流满面,哭泣不止。
“易泓镜,你代老夫问话。那女子,你若再寻死,这些无辜的女人,立即做你的殉葬。”
国舅爷丢下佩刀,拂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