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也看他一眼,哈哈大笑:“到底是文臣家的公子,扭扭捏捏的,听不得一点房中秘事?真要自己做那回事,我看也不见得文雅嘛。当年老夫在塞北,找了些司伯利牙女人,和帐下将士同乐,那叫一个舒坦……”
泓镜窘迫得满脸通红,连忙说:“老师请不要取笑学生了!老师年过五旬,驭女应该有度。如此消磨千金之躯,如何能再纵马沙场?”
长者笑着摇摇头:“泓镜,你以为为师真的还能纵马沙场吗?你以为,为师这十多年沉溺酒色,是自甘堕落吗?至于那二位夫人,确实是天姿国色。而且,”他目光一沉,冷冷补充道,“她们可是皇上的恩赐,老夫岂能不奉旨享用?”
长者麻利地解下披风,扔给泓镜,迈出坚定的步伐,走向灯火通明的酒宴。泓镜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赶紧跟上。明亮的烛光将他头发染成金色,他龙骧虎步,步步生风,袍袖摇摆,冠带俨然,宛如睡狮起身,又如老仙还童。恍惚之间,泓镜觉得他似乎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位名震北疆的平北将军。
楼顶的府邸院落里,摆下十几张桌子。院子里灯火通明,桌上琳琅满目。酒宴座无虚席,但衣着华贵的客人们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他们不是来赴宴的,是来考试的。这些人里,有地方大员,有钱庄富户,有工厂巨头,有文坛名匠。此刻他们像一群等待考官发放试题的考生,默默注视着院里主桌的方向。明月朗照,安静的宴席竟然带着一丝诡异。
这诡异的安静被一串爽朗的笑声打破。一位衣着整洁素净、身材高大的长者轻轻抚摸着自己腮边花白的一部胡须,迈着踏实的脚步走进院中。他身后几步远处,跟着一名风度翩翩的青年,这正是他的学生,易泓镜。有人认出,他就是自己携带家眷登船时迎接他们的那个红衣青年。
院子里的人齐刷刷站起来,注目长者。长者在台阶上站定,扫了一眼院中众人,他们脸上无不带着体面而不谄媚的微笑。易泓镜走下台阶,侍立一旁。
“诸位久等了!”长者拱拱手,“不必拘谨,快快落座,就像在家里一样!正是中秋佳节,诸位能赏脸来这里吃我一顿饭,实在是给我刘越面子。我是武人出身,不懂礼数,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海涵。”
“谢国舅爷赐座!”于是人们纷纷落座。
刘国舅摆摆手:“今晚老夫实在是高兴呐!看看这院子里,真是高朋满座。不少贵客已经不是头一遭来了,还有些客人是生面孔,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嘛!吃饭喝酒,就成了朋友。这几日老夫一个客人也没有见,不是我端着架子倚老卖老,实在是客人太多,见不过来,生怕熟络了这个,冷淡了那个,一碗水端不平,索性一个也没有见。算起来,这是老夫举办洞庭中秋夜的第五个年头了。这是个好事,大好事!我大湛朝三代明君励精图治,兴修铁路,发展商行,如今国泰民安,天下富庶。托了皇上的洪福,我做了个太平国舅,在这江南温柔富贵之乡尽享清福。这里山美水美女人美,可比在司伯利牙的雪地里苦战舒服多了!哎,恍惚之间二十年过去啦,我也老得连弓都拉不开啦。”刘国舅微微仰头叹气,思绪万千,宛如在回忆峥嵘岁月,“天下人都想做富贵闲人,不过富贵闲人确实无趣。我也享了二十年的清福了,我发现,这人老了,就容易寂寞,容易冷清。那些老朋友,一年比一年少。因此,我便举办了这洞庭泊船之宴,请各位来,陪我这老头子热闹热闹。你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老夫在这里就跟回家一样,特喜欢跟你们把酒言欢。”
院子里的人们相视一笑,气氛不再那么拘谨了。台阶上的国舅爷完全是个赋闲在家的老头子一样,倒令人觉得亲切。
刘国舅笑着抬头看看天,说:“这八月十五洞庭湖的天,真没意思。空荡荡一个月亮,再一两片云,实在是不懂你们读书人,为何就能对着这光景写出那些诗来。老夫是个粗人,只是想找点热闹。和往常一样,已经预备下了够放一刻钟的烟花。这楼顶视野开阔,请各位与老夫一同欣赏!”于是刘国舅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大家纷纷叫好,同时也喝光手中的酒。
一名带刀侍卫见国舅爷下了命令,手中举起一盏风灯,走到后边去,对下面挥动风灯,那动作俨然是在挥舞刘国舅的令旗。
沉默片刻,楼船甲板上霎时窜出几十条火龙,斜着从船舷两侧飞向宁静的夜空,宛如一头巨鸟伸开火焰的翅膀。火龙飞到七八丈远处,便轰然爆炸,连成一片壮阔的火花。甲板上的人群爆发出惊喜的欢呼,纷纷仰着头观看这场船主馈赠的烟花表演。不愧是大手笔,那些火蛇金龙一条接一条凌空而起,有的拖着艳丽的长尾划过夜空,有的潜龙勿用,直飞到最高点才绚烂地绽放。有的发出震天巨响,爆炸的碎片如流陨四散;有的像一串大年三十的爆竹,劈里啪啦一阵爆响。有的螺旋升空如长蛇盘旋;有的扶摇直上如鲲鹏展翅。其色五彩缤纷,其光璀璨夺目。或指天齐射,如水师发动炮击;或随意奋发,如鱼龙争先恐后。甲板上的布衣士子自不必说,连楼顶的达官贵人也不得不啧啧称奇。那些不见天日的划船劳工们,则挤在小小的窗口里,瞪大眼珠瞧一瞧那宛如盛世的风采。
从楼船仰头而望,烟花把夜空点亮如白昼;从湖畔远眺,则好似那楼船上方绽开了一朵吞雷吐电的云。楼船四周硝烟弥漫,又很快被风吹散。远远看去,好似楼船在逃离一片淡白色的烟雾。
刘国舅坐在首席的椅子上,望着满天转瞬即逝的繁花,它们的绚烂只是瞬间,瞬间之后便黯淡地化作灰烬落入水中。但没有人会去关注那些灰烬,因为它们所让出来的天空里很快又被新的更美的烟花所填满。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想到这里,刘国舅忽然生出一阵凉意。也许是夜风寒冷吧?自己果然是老了。
他悄悄笑了笑,低头去取桌上的酒杯。忽然,他发现杯中的酒液似乎变得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