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知道。船主的身份隐藏很好,连上边的侍卫都不知道。有人说是两江总督,有人说是宫里来的钦差,甚至还有人说是皇帝亲临的。不过,三楼有不少省里的大员,真要说是皇帝陛下驾临我也信,哈哈哈!”岳涉芾喝了几碗酒似乎有些开心,言谈举止不那么严肃了。
“也许今年就轮到岳先生受到接见了呢。”
岳涉芾摆摆手:“岳某可不敢奢望这等好事。我们这些地方上的小官、小商、小厂主,都是望着楼上的老爷们吃饭的。我们都是他们豢养的家犬,要想吃点肉,先要伺候好上边的主子呀。”
“啊这。”唐玉生没想到岳涉芾竟然把自己比作顶层权贵的狗。这未免也太低贱了吧?
“话糙理不糙。小张贤弟。圣人不仁,还把百姓当猪狗呢。”
唐玉生心说老子可不是这意思。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长幼尊卑,必有其序。这可是《太祖遗训》里的圣人之言呢。”岳涉芾又说。
听到《太祖遗训》,唐玉生的心里好像哪一根弦被触碰到了。按傅毕诚的说法,《遗训》不过是一部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伪作。可惜天下读书人都被蒙在鼓里,还将它奉为圭臬。
“我们虽然是督抚道台、大商巨贾的狗,可我们底下,”岳涉芾指了指地板,“还有数不清的百姓在当狗,不仅当狗,还当牛马驴骡。就在这条船底部的船舱里,就有好几百个精壮劳工,三班轮作日夜不停地划船。这是一条逆流而上的楼船,要在中秋之夜以前抵达洞庭湖,可想而知是多么艰巨的任务。据说为了划船,每年都要在江南征募最好的良家子弟。因为去年的那些,往往都累出病来,留下病根。他们当然还想来挣这笔赏钱,可划不动船的劳工就像累坏了的老牛,有还不如没有。”
“那他们回去以后还能干农活吗?”
岳涉芾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他们的事了。船主给劳工发的赏钱,就算是个残废,也够他下半辈子吃饭的。这法子不错,可惜我本小利微,如果也在我的厂子里这样搞,多发一点工钱,那些劳工就会感恩戴德地卖力气,累出病再打发回去。一年下来,厂里会红火得多。要我说,多亏了皇上励精图治,和名臣贤商亲力亲为,我大湛朝才有今天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你看,历朝历代,可有我大湛朝物产丰盛、交通发达?贤弟若有地方谋生,以你才华自然是平步青云。若一时落魄,却也可以到我这里来。如今商业繁荣,遍地机遇,胆子大些,心肠狠些,银子是很好赚的……”
唐玉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把酒碗放在桌上。既然岳涉芾这里问不出什么情报,不如就此告辞,他还能趁机在二楼侦查一番。唐玉生礼貌地起身:“多谢岳先生赏光,但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敢高攀。您的酒果然是正宗的浙江女儿红,入口清淡香醇,后劲却很大。嘉蔚不胜酒力,再饮恐怕要出洋相,这就告辞了罢。”
“贤弟留步。”岳涉芾笑着摆摆手,“我虽然读书少,却也听过李白斗酒诗百篇。小邓儿,拉起窗帘……你看!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落了这么多了!”
岳涉芾背着手,悠闲地走到窗边眺望,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连胡须都被染得闪闪发光。他眯起眼睛,眺望波光粼粼的湖面。楼船已经行驶到了湖中央,船头的锚链已经放下,船桨也停止摆动,风帆收起,巨大的楼船稳稳地停泊在宽阔的湖中。湖面上秋风萧瑟,波浪轻涌,时时有鱼跳出。目光稍远,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漂浮,似乎敬畏于楼船的威严而避之不及。远山轮廓起伏,若隐若现,似在天边。湖上雾气消散殆尽,只为今夜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那女子手中的琵琶,奏出《昭君出塞》的旋律。
岳涉芾豪饮一口秋风,启齿而吟:
洞庭湖上奏清歌,落日楼船立巍峨。
云外青山不见骨,湖中赤鲤乱跳波。
又凭栏四顾,若有所思,手指和着琵琶的节奏轻轻叩击窗台:
盛世从来君恩厚,清平还赖良臣多。
正是人间中秋夜,且举金樽邀天河。
岳涉芾吟毕,邓云已在纸上用秀气的小楷将这首诗记录了下来。岳涉芾微笑着转身对唐玉生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献丑了!”
唐玉生听完此诗心中又多了几分失望和不满。他本以为,这个不甚合群的岳涉芾是某种和他相似的人,都在一种特定的规则和框架中感到不满,并心生抵制和反抗。然而,诗歌言志,看来岳涉芾也无非是个谄媚于权力脚下的投机商人罢了。有些人不知百姓劳苦,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蠢话,尚且可能存着一些怜悯之心,但他岳涉芾明知道劳工的艰苦,却还想继续压榨他们,这就纯粹是邪恶了。唐玉生仰头喝光杯中酒,冷冷逼视岳涉芾,此时他那个“女儿”手中琵琶奏鸣着《十面埋伏》。唐玉生沉吟片刻,脱口而出:
湖上楼船歌舞轻,妖姬美酒众嘉宾。
豪情百尺冲天炽,疲民千里遍地惊。
风雪从来欺贱弱,膏腴自古输公卿。
莫愁天下无广厦,扫尽虫蛇宇内平。
“大……大胆!”邓云小声惊呼,目光随着刚刚抄录完毕的笔尖颤抖着。
唐玉生双手抱拳,昂首挺胸:“献丑,告辞。”
岳涉芾忽然哈哈大笑,拍手不已:“好,好!好一个,风雪从来欺贱弱,膏腴自古输公卿!说得好!那么,谁是虫蛇?如何扫尽呢?”
唐玉生露出神秘又带着一丝无辜的笑容:“这谁知道呢?”
岳涉芾说:“今天一两句话讲不清楚。此船靠岸后,会有人来找你的。你我改日再畅谈吧!”
唐玉生拱手笑道:“多谢岳先生抬爱,我实在不好意思领教了。就此告辞。”随即转身离去。
岳涉芾忽然喊道:“唐玉生!”
唐玉生像被一个惊雷劈中一般,脚步凝滞,冒出冷汗:岳涉芾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他猛一回头想问个究竟,旁边的邓云趁机将一根纤细的铁针刺进唐玉生的手臂。唐玉生像被一只巨大的蚊子咬了一口,手上传来一瞬间的剧痛,然而紧接着觉得头脑昏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