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来,她已经用升官进爵拉拢了不少朝臣,但这些人的目的她也是一清二楚,还不都是指望这废长立幼的事儿真能办成,他们作为从龙之臣,从此就能代替那些久居高位的老家伙们。但这些投效“后党”的人数虽然可观,却大多是中级京官,在每日朝会那乌泱泱的纱帽里,没几个站得太靠前,只能作为“基数”,而不具备提出“破旧立新”大论的资格。
七月十九日的朝会提早了半个时辰,晨光熹微之时,钱氏早已端坐在龙椅一侧的金珠帘后面,此刻目光正顺着渐渐打开的殿门望出去,瞧着那些成群结队,正登着台阶向这边走来的臣工们。她一夜未曾阖眼,因为今日的朝会意义非凡,这将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意图摆在明面上公布的日子。虽然孙维的密报里还有不少瑕疵,但有内外两件事确实经过了验证,一是前方战事不利,并没有出现虎贲旅捷报连连,给太子增光添彩的情况。另一个就是赵淳也没福分享受这份军功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一块焦炭,这可是孙维亲眼见到的。对于孙维这个人她还是信任的,孙维当年在相州的发迹起码有楚国钱氏王族的八成功劳,这么多年虽然被赵宏调往西北搞经济建设,但也始终没有断了与相州和楚国的联系。
接到了钱氏的召唤,那些“后党”们腿脚麻利地涌进了殿中,先是冲着高座之上的钱氏行礼,然后纷纷在自己的位置站得笔直,规矩极了。而那些并无倾向的“耿直人”,则是不卑不亢地垂手而立,仿佛没听到那些关于朔州军报的传言,也不关心今天为何朝会提前了的原因。
要职大员们开始到了,第一个进殿的是在六月初刚由侍郎被拔擢的吏部尚书庞敬。此人高鼻阔口,白面长髯,仪表堂堂,出身相州世家,祖上不仅出了三位刺史,还同时是镇守相州的开国候邓数代姻亲门第。虽说这次因为天玄之事主官丧命,被钱后提拔顶缺,明显是属于被钱氏收服了的“后党”,但对于他的工作能力确是有口皆碑,其实就算不出这件事,这六部第一尚书的位置早晚也会是庞敬的。
不管在哪个朝廷,仅次于吏部的第二大衙门自然就是户部。现任户部尚书名为殷清正,虽出身寒门,却在十九岁那年一试得中,成了大唐数百年科举以来,最年轻的榜眼。当年薛氏案发后,六部几乎被席卷一空,可别的人选能斟酌,这作为国家总账房的户部确实不能没有主官。年轻的唐王赵宏当时还没从薛信忠的阴影中完全摆脱出来,幸免于难的那些老臣他一个也信不过,后来干脆就把刚派往广兴仓做九品监事的殷清正直接扯到了户部衙门中做了个六品的主事,看重的就是他这无家世、无门路、无资历的“三无”特点。但也正是因为他身负圣旨,才使得做事不需顾忌,可以尽情施展才干。结果到最后六部诸事中,户部的担子最重,却是第一个理顺的。从那以后,殷清正就成了大唐当仁不让的第一铁算盘。
也许是脑子用的太多,殷清正从而立之年起头发就渐渐白了,此时年未半百,却显出一副老态,连腰都是微微弓着的,若不是那一双小眼睛中连续闪动着的摄人精光,几乎叫人们都以为他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便要致仕还乡了。
“殷大人,莫要挡路,走得慢便靠着点边儿。”一声调笑从殷清正的背后传来,已经站好位置的庞敬闻声回头,见到刑部尚书宗度故意作势在搀殷清正,连忙皱着眉头冲他们轻咳了两声,接着又冲玉阶之上那扇纱幔扬了扬头,提醒他们钱氏今日破了例,竟是先于众臣到了殿中。
宗度也是一表人才,浓眉大眼与庞敬有的一比,但身量却是魁梧了许多,若是给他换套行头站在武官那边,也不会有任何突兀。他与庞敬是远房表亲,祖上也出自相州,不过后来整族都迁入京城,后来天玄城建好了,自然也就成了这座新京城中的老资格,没人再提他们家族来自哪里了。等传到他这一代,因为与庞敬是同科中榜,二人年轻时志趣又颇为相投,相谈中发现更是同乡,来往便愈发亲密。后来一个走了吏部的路子,另一个入了大理寺一步步坐上了刑部主官的位子,便自然而然地结为姻亲,成为众臣中最具实力的一对政治搭档。
而除了这对亲家公,其实朝里还有一对更亲密的兄弟,那就是兵部尚书封厉与工部尚书封虬。封氏一族不同于另外的那些坐地户,而是在当年天下三分之时,从如今版图上海州最东北边界之外迁入的一支古老游牧民族后裔,因是外族,起初不受中原人士待见,只好入了军籍,不想经历数百年传承,封氏一族竟成为了融入大唐的上百部落中,文明程度最高的那一个。直至近二百年中,除了旁支子弟还在军籍,封氏主家已经完全凭借科举进入了文坛与官场,连那些以书香世家自诩的中原门阀都轻易不能望其项背。
就拿如今这一代来说,封厉执掌兵部已经超过二十年,虽说这里面有赵宏不爱调换官员,自认能掌控住自己年轻时所选的那一批老班底的缘故,可这兵部可不似另外几个衙门只是处理内政,大唐几万里的边境线的国防可都需要兵部作为中轴来协调。而封厉人如其名,当年就是以敢捋权臣薛信忠的虎须天下闻名,结果被薛氏一道命令就打发到融州去督造海船了,直到赵宏亲政才将其召回。在叙职中赵宏惊讶地发现,这位脾气执拗,行事果决的大臣在等同于被贬谪放逐的这几年里,居然真的在融州沈侯的襄助下,为大唐打造出了一支颇有声色的水军。虽说舰船的吨位小了些,也谈不上兵精将勇,但这却正入志向远大的赵宏下怀。当即就在他的兵部主官的头衔前面加封了太子少保,兼领大唐海军总督造官的名头,从那以后,封厉虽仍顶着兵部尚书的名号,但由于路途遥远,更是肩负着赵宏要远征汪洋的志向,几乎就以融州为家,一年到头至多也就回来京里一次而已。
封厉是家中长子,二弟封虬自入仕起,便一直追随兄长步伐在兵部任职。后来封厉被撵去修船,他自然也摄于薛信忠的淫威,在京里干不下去,索性就主动向薛信忠求了个工部督运主事的差,申请陪大哥去融州造船了。对于这件事薛信忠当然是高兴的,即便是封虬从未得罪他,但恨屋及乌,自然也懒得看封二还留在朝中碍眼。可就像封厉造船的成就一样,人才不论做什么都不会被埋没。别看封虬在兵部只能做大哥的跟班,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挑起工部下面的几摊活儿来却是得心应手。不仅在开发融州南港展现出了相当的设计水平,更是凭着一副好口才与融州诸蛮相交甚厚,替大哥的船厂招揽了大批的工匠,同时也为新建的水军积累了不少精悍的兵员。
可一家的老大往往性情总是忠厚纯良些,老二的脑筋和主意总是比老大更多些。在封厉认真造船、操练水军的那几年里,封虬虽说贡献依旧很大,但从小就更机灵一些的他渐渐发现这片京中认为的蛮荒地其实简直就是个发财的黄金窟。就拿每年往京里报的开支来算,一名工匠的饷银可以算到十二两银子,而实际上他用京里烂大街的一些小玩意儿再加上一点彩绢瓷器做贿赂,很容易就能从蛮族部落首领那里换来大把免费的劳动力。折算下来到每个人头上,连二钱银子都用不上。而即便是薛信忠再不喜封家兄弟,也不会对那几万两银子太过计较。人头有人头的赚法,还有许多这融州不产,只能从内地运来的物件,几乎封虬都能从中看到赚头。一来二去,就在这偏远之地,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封虬几年里的收入居然不见得比同时期在相州钻营发迹的孙维少上多少。
直到大哥被召回,封虬也就不得不放弃这处宝地,一并回京述职。此时赵宏手下正是缺人的时候,而且因为封厉的得宠,封虬自然也是功劳满满,于是就留在了京中做工部侍郎,主管军器督造。这份新差事让封虬的两眼直冒金光,毕竟军器督造这里面的油水可是比造那几艘船大得多了。封厉作为大哥,自然也看出了弟弟这几年来的变化,即便是不知道他究竟发了什么财,但终究还是有不少耳闻的。但兄弟二人毕竟已不是孩子,路要怎么走他这个做大哥的也只能提点几句,却不能真的去左右。在一次语重心长却毫无意义的谈话后,封门双杰自此天各一方,就连书信的来往也渐渐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