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法隐南下》(2 / 2)

法隐听出沈侯话里的嘲弄,干笑两声,然后又假装一本正经地念叨着:“我么——一百是肯定打不住了,我那个小弟都——”说道这儿停顿一下,接着又转了话题,“唔……但暂时也没有圆寂的打算,总之老衲敢打包票,你至少会比我活得长,放心吧。”

“不要绕圈子了,这次来的这样急,究竟何事?若是不说,我下山去了,禅师愿陪我祖上父兄多住几日也请便,我吩咐下人备足斋饭就是。”沈熙昭忽然觉得有些恼,几十年了这和尚总是不绕够弯子便不说正题,而且似乎年纪越老,越乐于玩这套把戏。看来人总归是这样,即便修为高深,也免不了成了个老小孩,只是小孩打得骂得,真遇上这般老顽童才是最叫人无奈的。

今日法隐的干笑似乎应该一直挂在脸上不拿下去,见沈熙昭脸色难看,那只在怀里的手似乎终于摸到了那件要物,捏住了举在高处,邀功似的说道:“你个三小子,陪老衲聊上几句又怎样,真是狗脾气!瞧瞧,这是什么!”

沈熙昭被当做顽童似的叫并未生气,一是这老和尚论起年纪和对自己这几十年如一日的照拂,拿自己当孙子辈对待也是绝无问题的,二是此刻他手里正捏着一个只有半掌大的精致锦囊,是天青的绸子做的,上面绣着一个翠蓝色的“尹”字。

他当然知道这个“尹”字代表什么,那个家族虽然身处秦国境内的西祁山,但那里却是实打实凌驾在一切世俗国家与势力之上的“仙山”,甚至在他读过的各国典籍里,无一不记载了如今天下的格局也都是源于尹家的指引才形成的。因此法隐就算说这锦囊里面是“长生不老药”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是什么?是仙家法旨,令你改换门庭,弃佛成道的命令?”

法隐的脸腾起了怄气的潮红,心里念叨着零七八碎的佛号,强压住想要继续跟沈熙昭斗斗嘴的念头,凝声说:“莫要贫嘴,这里面的东西能保你的命!原本这是给赵淳那个小子准备的,如今便宜你了!”

沈渊活着的时候曾无意间对几个儿子提起过,这个法隐与秦、唐两国王室交情极深,但对于其中秘辛也知之不详。因此沈熙昭听说这东西是给太子准备的也并没有多少惊讶,到了他这等手段,没有哪一家会不把他奉为上宾,甚至若不是他有求于父亲,沈家大院人家或许都瞧不上眼也没准。

可法隐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可是叫沈熙昭的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他的目光完全没瞧那锦囊,而是瘸着腿紧凑两步,一把捉住法隐的胳膊急声问道:“怎么?难道太子真的死了!我只当那是钱氏故意卖的谣言!”

法隐的胳膊僵在空中,脸上的表情也是喜怒哀乐地反复转换着,直到最后竟然全都消失了,只剩一张几近入定的面容,用几近枯寂的神色说道:“京里这两天的大事多了,有些你应该是知道了,可有些还没传过来。”

这话听着平静,可却似乎将沈熙昭那被法隐真气安抚的宿疾再次搅动起来,引发了好一阵剧烈的咳嗽。

“莫动气,来,先将这个吃了,然后再回答老衲一个问题。”法隐的手又搭在沈熙昭的臂上,看似在扶他,实际上却是再度用真气去替他安抚经脉。

“不、不要紧,什么问题,你先说罢。”沈熙昭缓了些力气,但还是有些喘,挥手示意法隐先问,那东西吃不吃的也不再这一时半会。

“先吃,否则你问题没有答到老衲心里的话,就该不想给你了。”

沈熙昭听他这样讲,心里一下就明白了那个问题是什么,于是压住他正在解锦囊的手,郑重地说道:“融州是大唐的,也只能是大唐的,家父临终前曾说过,如果当年薛信忠真的反了,那沈家一百颗人头三千斤红血宁可全洒在江离城头,也绝不会做他薛门走狗。”

法隐听了这话,那双苍老的眼中似是有些湿润,接着就低头躲开沈熙昭的目光,从锦囊里掏出一颗乳白色的晶珠递在沈熙昭的面前,真的像个老祖父在看孙儿一般慈祥地说道:“来,好孩子,把这吃了,快吃了。”

有那么一瞬间,沈熙昭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他依稀记得那时祖父已经病得不能下床,而父亲带着两个哥哥跪在榻下正在聆听教诲。当时母亲不顾旁人劝阻,将这个最小的孙子送到老人怀中时,天伦之情竟使得弥留之际的老侯爷艰难地拱起身来,就是用跟此刻法隐一样的含泪的目光瞧着这个最年幼的孙儿。而这一瞬间,也是这个孩子对于祖父唯一的记忆。

宛如白玉的珠儿含在口中,竟不是坚硬的,而是类似煮久了的桃胶似的质地,轻轻用牙一碰,表皮就立即破了个口子,里面竟是黏稠的液体!沈熙昭惊异地想要张口询问,可霎时间那液体竟又涌起一股冰寒,直叫他浑身战栗得不能自已。直到几十息过去,那冰寒逐渐消散,他一张口,竟然散出了阵阵异香,有如实质般立刻充满了整个二层厅堂。

“这是尹家的仙药,是用百年龙脑混着半滴美人泪炼制而成,唤作弥天丸,原是给尹家那些根骨不好的子弟锻体筑基用的,用在凡夫俗子身上,若不是先天有缺或是重伤不愈之辈,根本消受不起药性,服之立毙。”法隐见沈熙昭面上的犹疑之色仍是浓郁,便接着说道:“此物本是要救赵淳那孩子的,不过嘛——嘿嘿,那小子果真怀着一分天命,竟然也弄到了差不多的东西,我倒是白惦记他了——”

“太……太子眼下到底如何情况?”沈熙昭当然不知道赵淳在东宫遇刺后服用吕道然那两颗西祁仙丹之事,而且那所谓的‘一分天命’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甚了解,因此只好把心中那个最想知道的问题颤抖着问了出来。

法隐听到这话,心中再一次泛起了欣慰,看来如今这位大唐的西南柱石果真仍是个忠臣!自己那些反复试探与一路上的暗中观察都可以印证这一点。他迎着沈熙昭那显出焦虑的眼神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孩子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但暂时性命无虞。只是,他或许需要你的帮助。”

沈熙昭的眼睛几乎瞪大了一倍,浑身的毛孔都凝成了鸡皮疙瘩,郑重地问:“怎么?您身上有太子密信?快拿来我看!”

法隐摆摆手,示意沈熙昭毕竟刚受了功又服了药,不能过于激动,然后长叹一声说道:“唉,我这趟是打玉湖过来的,先走了西祁山与秦国李家,又从朔阳瞧了前线局势,最后在天玄城里听了风声才来寻你的。天地不仁,这场浩劫已起,淳儿的死活,你我的死活,甚至三国与世上亿兆百姓,恐怕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