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在一阵细细碎碎地交谈声中醒来,天花板上的灯光悬在头顶,格外刺眼,他痛苦地捂住脸半坐起身,接着搓揉睡得有些发僵的脖颈。
他睡得太沉了,毫无察觉这些人是何时进来的。
屋子里细碎的交谈声一顿,所有人都望向醒来的陌生青年。
天空已经完全黑了,岛上的灯光如同黑幕上的荧光细碎零散,房间的灯却亮得像探照灯。
“你醒了。”一个语调怪异的声音在上铺横亘的铁栏边响起。
沈忘偏头去看,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剃着寸头,有一身褐红色的皮肤,那种褐红色有别于太阳灼烫,而是一种泥土般的红色。独属于环星洋岛民的肤色。他着上身,结实的肌肉混着汗水在灯光下蒙着一层细碎的光。一手扶着上铺的铁栏杆,一手叉着腰。浓黑的眉毛向上挑,一股野蛮的劲儿涌出来,好似他刚从海中搏斗回来。
“嗯。”沈忘放下手,侧身面对男人,“你是?”
“我叫庆,是304的小队长。窦主任跟我说了,以后你跟着我。”男人叉腰的手抬起,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脸,“你叫什么?”
“沈忘。”
“汪汪叫的汪?”
沈忘盯着男人粗犷褐红的脸,思绪飘到了许多年以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正值沈忘第一天上学,他哭着从幼儿园回家,闹着要改名,“他们说我是小狗!我不是小狗!我不要叫这个名字了!”
父亲将哭泣的儿子抱在怀里,告诉他这个姓名的由来。儿子原定的名字是“沈忘忧”,但患有老年痴呆的爷爷,记不住忧字,常常唤年幼的孙儿沈忘,渐渐的,父母认为沈忘忧没了忧,更贴合这个名字背后的希冀,于是,“沈忘忧”存在不过半年,就被替换了。
“忘记的忘。”沈忘说。
天蒙蒙亮的时候,大院里响起喇叭,播放着悠长的音乐。沈忘有一瞬间梦回学校的早间广播。寝室里窸窸窣窣有人起床。没一会儿,白炽灯刺眼地亮在头顶。
“起床了。”庆手握一根铁棍将铁质床柱敲得铿锵作响。
男人们接二连三翻身而起,如同提线木偶,一个个睡眼惺忪地走入盥洗室。牙刷搅打在杯壁的哐哐声此起彼伏,水流淅淅沥沥落在贴着瓷砖的盥洗台上,溅起水花。
六点半,304集体出发。
清晨岛上的气味像掺了盐的山间泉水,咸湿中有股清冽的凉意。这种凉漾着水汽直往骨子里钻。沈忘裸露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一夜过后,人们身披旭日的金光,陆续走出建筑,在大院里汇成庞大的人流,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服装,黑色短体恤和短裤。沈忘在人群中发现了女人,她们生活在大院的另一头,此刻向着门口而来,与男人们混成一团,相识的人彼此交谈,伴侣们毫不遮掩的或搂抱或牵手。
在金黄旭日的照耀中,人流涌出大院。沈忘随着他们,一同步行,约十五分钟后,来到了剖鱼厂。它坐落在小岛的南端,由简陋铁皮搭成,东西向横亘,经年累叠的鱼腥味渗透了每一处,仿佛厂子就是一条搁浅腐烂的臭鱼。
厂子门口有人架着几个蓝色的塑料箱发放早餐,与内陆的餐饮极为不同。人们常食用鱼类和当地一种涨腹的果实,这种果实大如拳头,咀嚼后有馒头的米香,但更为硬韧,吃了半个,沈忘便觉得牙关发软。
吃饱喝足,员工各自去到工位上,开工。
铁刷子擦过鱼身,刮下一大片鱼鳞。这些鱼鳞堆叠在四周,在灯光下反射着水光。沈忘一用力,只听见“嚓”一声,鱼身一颤,铁刷子又刮下一大片鱼鳞。他捏紧鱼鳃,避免鱼滑走。隔着塑胶手套的鱼鳃摸起来有种古怪的触感。
刮完鱼鳞的鱼顺着传输带,去到下一位员工手里,被开膛剖肚,接着被清洗,最后按部位切分装箱。
沈忘不知道这些鱼最终会发送到哪儿,但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吃到。
同一条传输带为一小组,当日落降临,黑暗笼罩时,会按装箱件数计算当日工酬。然后,小组成员按百分比分割,刮鱼鳞的活计轻松,百分比低些,剖鱼的百分比最高,因为这是这几样工作中的技术活,速度要快,入口要准,不能切破鱼鳔,也不能划破鱼胆,干这一项的都是剖鱼厂的老手。
“嚓嚓”连续不断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沈忘抬眼看去。
对面传输带顶端的青年与沈忘一样,负责刮鱼鳞,鱼鳞在他的铁刷子下四处飞溅。他与沈忘身高差不多,年纪相仿,不同的是,他眉头紧蹙,嘴角紧抿,咬肌随着咬紧后槽牙而来回凸显,每一条从他手里经过的鱼仿佛都惨遭酷刑,在抵达下一步之前就已奄奄一息。好似,他刮得不是鱼鳞,而是仇人的皮。
听着那种连续不断又满是怒气的“嚓嚓”,沈忘却觉得更像在做梦。他愣了愣神,鱼在他手里弹动着尾巴。随即被迟迟没有等到鱼的同组员工呼喊回过神。
铁刷子不断刷动,运输带也从未停止,直到正午太阳高挂,迎来正午休憩时间。
此时,天气炎热,清晨的凉意无影无踪,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热气熏蒸着鱼腥味更加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