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熵继续沉思,世子今夜不在王府,前往司徒家宴饮去了,这件事也颇不寻常。朝野皆知,晋王府与司徒家一向不和,只因司徒家四世三公,在朝堂上威势极大,常与晋王政见不合。
据《景宗起居注》所载:
“大有二年,国库赤字八百万两之巨,上深省之,严诏大内并各级府衙开源节流,以补亏空。然收效甚微,至大有三年,亏空增至一千一百万。上遂发大愿,欲革新法、破疴政、厚国帑、善民生,时人谓之‘大有变法’。
晋王墩速从龙意,上疏曰:‘自太祖、太宗以来,我朝国力日盛,蛮夷远遁,余孽尽消,四海咸服。此赖祖宗创业之艰难、陛下守业之精诚也。然今开国近四十载,百姓生计愈困,劳作数十载,家中竟无余粮。盖因税目繁杂,税赋积重,黎民多不堪其负,丰年即勉强度日,荒年则家破人亡,或饿骨于荒野,或群聚为流民。自古反贼多出自饥民,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百姓不得安居乐业,实非朝廷之福。眼下之急,在于改制税法,还富于民,此其一也。次者,我华族数千年来,以农耕为本,重土安迁。百姓若守土一方,则心有所归,身有所附。然开国以来,大族多趁灾荒之年,百姓颗粒无收之际,以低价贱买其田。百姓为解一时之困,又惧大族威势,无奈多贱卖之。今兼并之势益盛,臣闻今年五月,颍州豪族强买田地,以至引发人命。因祖制成法,士绅田地耕种所获尽归己有,无须贡税于朝,今天下在册之田,十之有四尽归大族。况其多瞒报之,臣恐天下之田,实则半数为大族所据,百姓苦于无田久矣。大有二年,国库始亏空,我朝近四十载之积,惟余赤簿,皆因大族兼并田地所起。普天之下,皆为王土,臣以为当务之急,需彻查大族田地,收缴隐瞒之田、豪夺之地,还于百姓,更兼立法度,以禁强买贱买之事,此其二也。再者,寒门子弟不乏苦读圣人之道、心怀效命之志者,然报国无门。反观世家子弟,年满十六者,无论品性资质,由族中三品以上在朝者举荐,即可出仕。膏粱子弟获官易,惜政难,多鱼肉之,是故朝堂之上纨绔益多,实心用事之人益稀。世族以为朝荐人之名,行为族用人之实,其所荐之人,凡事首以本族利弊为重,岂存公心乎?长此以往,父子叔侄之伦日固,而君臣之伦日轻,岂非以家为国、家国不分?此乃乱之始也。臣窃以为,应效法前朝,重开科举之道,为国遴才,以寒族稍制世族权柄,此其三也。陛下素来心怀苍生,仁爱百姓,立志改革。臣所言三者,迫如燃眉,谨为变法首要之计。再拜。’
上见疏,涕泪俱下,更坚变法之志。遂命墩为首揆,推行变法。
靖崇候无城上疏曰:‘墩之所言,实非正论。变法之事,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若操之过急,恐群臣自危,天下难安矣’。众臣多附之,或上疏曰祖宗之法不可轻废,或联名弹劾于墩,或于墩掣肘。一时朝局激荡。”
大有变法因触动世族利益,司徒家作为世族领袖,当时的司徒家第三代掌门人太子太保、尚书令司徒无城自然带头跳出来反对。变法受到司徒无城的多番钳制,只得在景宗的暗中调度、制衡之下,靠着晋王艰难的推进着。自此,司徒家与晋王府之间积怨日深。后来,在景宗及晋王的坚持下,改税制、开科举皆稍有进展,只是田土改革一项,涉及利益太深,难以实际开展,景宗只得下诏限期整改,命世族自行上交隐瞒的田地,并不予追究其过往谎报之过,局势方稍有缓和。作为妥协,景宗又将司徒无城之子司徒镜提拔至中书省,担任正五品中书舍人,参与变法事宜,时年二十二岁的司徒镜从此进入帝国行政中枢。
司徒家族累世功勋,第一代掌门人靖崇公司徒极为太祖开国首功之臣,其家族在朝根基颇深。景宗登位之初,也是在获得了司徒家的支持后,方稳定了局面。大有变法之时,司徒无城在朝担任尚书令一职,总理政务执行,若无他的支持,变法寸步难行。因此在景宗的权衡、妥协之下,司徒无城于大有四年养起了门客,还上疏道:“以己财为国聚贤”。景宗为在变法上获得司徒家的支持,对于门客一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司徒府的门客到底有多少人,无人清楚,民间流传两个说法,一说有五百人之众,一说有三千人之众。这些门客多是文人骚客、流浪侠士、江湖术人。其中能人异士颇多,最具才干的有三十六人,时人称为“司徒府三十六太岁”。
如今中平三年,距大有变法推行之初已过去十年,景宗、晋王、司徒无城皆已不在人世,三十四岁的司徒镜已受诏承袭了父亲的靖崇候爵位,成为了家族第四代掌门人。如今他在朝担任中书侍郎,为中书省副长官,参与政令的制定与下发,位同副相。相比于其父,司徒镜行事更加低调,平日更勤于政务,对门客管束也更加严格,且其嫡妻邹氏乃太宗外孙女、景宗外甥女、当今天子表姐,邹氏的母亲为太宗皇帝小女儿明硕公主,即景宗与晋王之妹,当今天子和晋王世子还得叫司徒镜一声表姐夫,因此懿德太后裴翊熔及天子高宇钦对于司徒家门客一事也并未多说什么。
裴翊熵继续思量:“当年晋王与司徒无城那般势不两立,如今世子竟深夜赴司徒镜府上宴饮,这里面定有蹊跷。”
他心烦意乱,又想到萧冀闻去胜晖门、枢密院几处地方探查,现下仍未归来,枢密院乃军务重地,他也担心萧冀闻不知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忽然,有人轻轻叩着啸岭阁的窗棂,低语道:“公子,我回来了。”
裴翊熵听得正是萧冀闻的声音,起身道:“窗户没关,快进来吧。”
萧冀闻翻窗入内,将今夜一路跟随监视所见情况,及如何放火趁乱救出楚千懿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裴翊熵,最后对裴翊熵道:“眼下他应该已经出城了,请公子放心!”
裴翊熵大喜过望,毫不掩饰的赞道:“好一出放火救人、偷天换日,阁下心思机敏之至,令人钦佩!只是你说他已出城,这个时辰城门都已上锁,他是如何出去的?”
萧冀闻略加思索,说道:“在下知晓一条出城的密道,将他送至密道入口后,看着他走的。那密道通着城外的须臾寺,并无人把守,想来他已安然离去了。”
裴翊熵道:“哦?通着须臾寺,火云城竟然还有这样一条密道,我竟从来不知。”他还想多问问那密道的情况,见萧冀闻言语略有闪烁,便不再多问。
次日上午,用过早膳,裴翊熵包好沧海碧月断崖图,由萧冀闻驾着车,两人往城南起正坊裴家的古董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