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斗一直以来都是北邙书院中的异类。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这看似年轻的老儒生的活了多少岁月。

书院众人只是觉得这人第二年应该就死了，却一年年地活了下来。修学问修出了个返老还童，修出了个丰神如玉。到头来也没几个能活过这老不死的。

据书院典籍记载，此人在当初立院不久便自己找上门来，一直隐居在书院那座专门存放儒生废稿的书冢之中，干的也都是些将废稿打扫进那功德炉的活计。

敬惜字纸，这恐怕是读书人中间流传最久远的传统。哪怕是还未发蒙的孺子写作用的废弃纸张，也要一一投入功德炉中焚毁处理，不能让读书人的门脸遗弃在路边。

直到后来，因为治得一手好史，各朝各代政治得失、秘辛野史均可信手拈来，对原本无迹可寻的断代史也有不俗了解，被上代书院院长请来讲授学问。

奇怪就奇怪在，这个专门给孺子讲课的“老先生”，每次现身开讲都会引来许多大儒听讲。

这些大儒均执学生礼，安坐在一群孺子的后面。迟来无座者甚至找门房拿了个马扎便开始听讲。

这位陈先生也是有教无类，用给娃娃授课的话，讲的一个个大儒闭目沉思，不时噫气。

几十年前书院有个弟子对他有杀心，他是了解的。

是叫李什么来着？对了，李知义，到头来也不知道这个将历代帝王贬入尘埃的狂生知了个“义”字否。

记得那个年轻人在生出书院王朝之间嫌隙之后，逃离之际找到自己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先生不死，后世苍生福祉难启矣。当然这不义之事注定只能由那时已经身败名裂的在下来做了。”当时还是李知义的李诡俯首说着，“后世至福之世，容得下豪奸巨贪，却容不下一位讲道德的老夫子，若是那时还有天谴一说，在下自当为先生殉葬。”

本来翻手便可将这狂悖之徒捉拿的陈星斗，最终也只是放任眼前年轻人离去。

这年轻人离开的迅速而决绝，求学数年的书籍行李，文稿卷宗竟然是完全舍弃。

事后有人详查李知义跟脚，在其文稿隐秘处发现调停书院王朝内耗十一策。哪里来的什么文政之争，这书生的脱身之策罢了。

几年前自己身边一头幼麟出现，早已经知天命的陈姓老人知道那个书生所得“开后世福祉”快要来了。

世间大儒，大道行走至深处往往无所挂碍。

陈星斗却并非如此。

哪怕在几十年前便已经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如今他依然心中充满牵挂。

他时常担心那些娃娃们能否记住自己给他们讲的“君子以自强不息”，也挂念那些在朝廷里当了些官职的儒生们，能否坦荡浩然。更担心这个世道能否如自己所愿，有“人人皆可成圣贤”的一天。

那个几十年前遇到的年轻武人如今已经羽翼丰满，打拳之时竟然有些万物生发的意味了。用世俗的话讲，怎么也是八转的武夫了吧。在自己面前却像个小孩子。

难保自己遭劫之后这武疯子不会强入九转，又是一方天地染血。

有人心怀万世不殆之大图谋，不顾一时一地之得失，他陈星斗却是只着眼于眼前。

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儒，到头来却不愿再远眺哪怕一毫。

先前嘱咐苏仪去帮自己找来相中已久的读书种子，却不是自己收徒。背负一个“睡龙弟子”的名号，对这群娃娃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