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神愤厉火熔融一切(2 / 2)

百万卢布 青天重楼 5064 字 2022-12-21

“没事就赶紧走吧,这么大的火,恐怕军队过一会就来了。”拉桑琪转身招呼人往回走。

“先等等。”伊凡·卡列金叫住了他,“我想有些事需要……”

“我说了,赶紧走!”拉桑琪没来头地回头对着伊凡·卡列金大吼。她完全被激怒了,连身旁的提托都被她吓了一跳。

但平常对她唯命是从的鬣狗营战士们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有人站在原地,有人踟蹰不前。他们站在伊凡·卡列金与拉桑琪之间,两边是看不清前路的长夜和冲天而暴烈的厉火。

“……有些事不是通过大声嚷嚷和强势就能掩盖过去的,拉茜。”伊凡·卡列金用一副成熟者的口吻缓缓地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

然后他的声音猛地一提:“难道你在看到了那些姑娘的样子以后,还能视若不见地把那些勾当继续下去吗?”

这声音振聋发聩,在烈火的燃烧声中,空气静得连每一个人的叹气和吸气都能听清楚。拉桑琪感到一口什么东西猛地哽在了胸口,她环视四周,每个人都在回避着她的目光,好像她才是那个对面能驭火使冰的怪物怪物似的。她看不清他们的脸,过去的夜似乎没有这么黑,但那冲天的火光却照得人睁不开眼。

她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崩溃中,用明显忿怒而压抑的声音说:“我说过了,如果我们不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这些事,难道我们应该去把这部分宝贵的资源让给别人吗?”

拉桑琪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这是她对那些同袍的最后暗示,就像是溺水的人扑腾着抓住稻草。但他们不为所动,眼睛里仍是迷惘和动摇。

“你不觉得可笑吗?”伊凡·卡列金惨冷地笑了起来,“那你和那些不择手段牟利的军阀有什么不同?”他的声音狂暴起来,“打着再高的旗号做这些事,当你看到那些女孩的样子,难道连一点的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夏洛蒂被这毫无征兆的尖锐言语搞迷糊了,她愣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这些身强体壮的男人被伊凡的刻薄批评而激怒,直接在这里把他们弄死。但在无比沉重的空气中,没有一个人斥骂回来,没有一把枪被人举起。穿着破旧褪色衣服的战士们无声地抽着烟,黑色的火海改变了气压,凉爽的风跟着抽了一半的烟。浓得看不清的黑夜里分不清谁和谁。他们中的有些人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那是热血浇筑的过去破碎了。而现在,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强烈负罪感压倒了每个善良的心灵。

那风声带来垂死乌雕的哀鸣。牢不可破的信念和联合,崩塌于人心。

“……她们都是某个人的女儿,或许还是女儿和姐妹,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吃着她们的血,来维持着所谓的生存?”伊凡·卡列金字字诛心,“口口声声为了解放,赖以生存的却同样是压迫,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有些战士低声祈祷,而有些战士还沉默着,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知不觉地转过身去,用铁一样的后背对着拉桑琪。那些后背她曾见过,见过他们身上的弹孔和血洞,但现在它们都被那些衣服包裹着,在她眼里显得如此陌生。那些她日夜相伴的人在她眼中抽象成一道道又长又高的影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箭一样的目光穿过那些影子,直直射向那不停喷吐着危险毒液的毒蛇。伊凡·卡列金的嘴是灾厄的潘多拉魔盒,从中冒出的那些危险的毒液正把这支光荣的队伍从根基腐蚀崩溃。

拉桑琪在别墅里看到女孩身下的那几包货物时就有一种预感,这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将是整个鬣狗营前所未有的大危机,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且他竟然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拉桑琪气得打了个寒颤,虽然一时半会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伊凡·卡列金会如此不知时局地挑起事端,他难道不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吗?关于手段和目的正义与否的讨论不能等到他们私下再说吗?但她还是对其怒目而视。同时,她残存的理智也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乱了阵脚,如果不能说服大家就会全盘皆输,也会把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葬送。

她不能输。

“你说的轻巧,外国人。”她强笑道,“当你居高临下地站在一边挑剔我们时,你有想过我们的处境吗?”她咽了口口水,眼睛在那些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满是迷茫和焦灼的战士们的脸上绕了一圈,“我们是这片大地的军队,所以我们同样承担着这片土壤的贫瘠与苦难……当你认为我们和军阀无异时,有没有想过,我们并没有和那些家伙一样,吃着联合国救济的面粉和进口的水果,而是靠着仅够糊口的香蕉饼坚持……当然更没有像你一样,住在宫殿一样的大旅馆里,吃着精心烹制的牛肉,然后对着一群住在洞穴里的人出于迫不得已的行为指手画脚。”

拉桑琪的话很有号召力,更有号召力的是她身上同样破破烂烂的衣服,与慷慨激昂的混血身着的得体衬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部分人开始微微点头,重新站到了她这边来。而刚才说得神采飞扬的伊凡·卡列金闭上了嘴,这不是因为他无话可说,而是他现在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这群贫苦人所憎恨和排斥,从而起到反效果。

拉桑琪赶忙趁热打铁,她能否重新掌控局面就决定在这段转瞬即逝的关键时刻:“难道你以为我们就想做这种事吗?如果我们能的话,我们也想能像你一样,源源不断地搞到钱……都不用多,只要能让我们足够活命就好,我们都不会做这种迫于无奈的事情。可我们有什么办法?要不然,你帮我们想想?只要别是重新找个地方出生就好。”

这段话的效果很好,有些战士小声笑了起来,眼里含着对伊凡·卡列金的奚落和嘲弄,似乎刚才的动摇只是个玩笑。是啊,本来就是个笑话,这个有钱的外国小子无非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难不成凭他的堂皇话语就能解决那些一直压在他们身上的问题?不!它连一杯解渴的廉价啤酒都换不来。

伊凡·卡列金沉默着,他低着头,曾精心梳理的卷刘海在颠簸和愤怒中散开了,盖住了他的眼睛。拉桑琪不想和他再耗下去,赶紧招呼着下了离开的命令。当她看到自己的号召力重新不可动摇时,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危机解除了,暂时。

“如果我说,有办法呢。”

这句听起来平静的话像是划破了黑暗天空的骤雷,又像是海啸前退却的黑色海岸线。拉桑琪与其他人一起猛然回头,看着认真无比的伊凡·卡列金。那双绿眼睛重新从头发里露出来,正直直地看着他们,看不出多余的感情。

“你说什么?”拉桑琪耳边嗡嗡作响,不知道是谁问了这么一句,或许是她自己。

“我有办法能改变这种情况。”他沉声说。

“什么办法,去卖屁股吗?”有个人嘲讽地问,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悲凉。

“我可以出钱,改变你们的这种情况……我是说,你们可以从现在的现状里完全脱身出来。”

“请说人话?”尽管战士的话还是嘲讽的,但他的语气中却透露出藏不住的迫切。

“我……想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公司分部。”伊凡·卡列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你们可以作为我公司的雇员,在这个框架之下开展活动,哦,相信我,和你们现在不会有什么差别的,只是有了稳定的资金和补给来源,而且你们也能……”

他被拉桑琪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你这该死的毒蛇!”拉桑琪的暴怒已经无法抑制了,“你到最后就是想把我们买过去做你的走狗,才说了一通那些漂亮的狗屁话,是吗?回答我!”她用比平常大数十倍的声音对伊凡·卡列金吼着,他们之间几乎是脸贴脸,伊凡·卡列金能感到她藏在左手袖子下的手镯。

一时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阻止拉桑琪,几个大汉赶紧把夏洛蒂拦住。不过就算没人阻拦她也不会去的,这时候的拉桑琪比一群饿急了的鬣狗还危险的多。

“你们别被这魔鬼给骗了!”她扭头对围观的战士们喊叫着诘问,“难道你们觉得有了他施舍给你们的两口饭吃,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决?埃塞俄比亚就能从现在的烂摊子里走出来?少痴心妄想了!他连埃塞俄比亚人都不是,在这待的时间还没有他在厕所里待的时间长,难道你们能信任他,还有他那些富丽堂皇的鬼话吗?”

拉桑琪完全气急了,以至于她的话已经完全口无遮拦。塞里斯语中有一个词叫做“覆水难收”,指那些犯下了的是无可挽回的事。

而它最初指的就是那些收不回去的话。

伊凡·卡列金向后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就起心动念催动魔法,无数冰锥在他身旁的土地上拔地而起,险险地从拉桑琪身边擦过去。女战士闪电一般起身,挥拳打断了一根朝她面门攻过来的冰锥以后,然后快速去袭击伊凡·卡列金的手腕,对方用小臂直直格挡上来,拉桑琪意外地吃痛,感到自己像是敲在钢铁上。

拉桑琪难以置信地扫了一眼伊凡·卡列金,她原本以为只要打断了魔法攻击,制伏这个脆弱的少年是小事一桩。伊凡·卡列金在胳膊上罩了一层冰盾来格挡她的凌厉攻击,但即使这样也同样被那一拳打得手腕发颤,看来即使有魔法加持也不足以弥补双方之间体力的鸿沟。

“你教了我那些体术,看来现在该考个试了,不是吗?”他强撑着挑衅。拉桑琪默不作声地迎上来,每一拳在空中都虎虎生风。伊凡·卡列金依仗着冰盾的格挡勉强能与之抗衡,女战士钢铁一样的拳头暴风骤雨般地打在冰层上,发出科科的脆响,还不断地崩出碎裂的碎冰。

两人在几十秒内对了几十招,伊凡·卡列金突然地一闪身,拉桑琪的拳头擦着他的脑袋偏过去。就在这一瞬间,伊凡·卡列金的右手里突然多出一把锋利的冰剑,直直地对着拉桑琪的腹部插进去!

夏洛蒂倒吸一口凉气,但伊凡的动作骤然停下了,拉桑琪从他的脑后收回手,她本来可以在她皮开肉绽的一瞬间拼尽全力攻击他的后颈。但她现在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把冰剑稳稳地停在了她身前不到几厘米的位置,没有在向前一分一毫。

“我从来就没想杀你。”伊凡·卡列金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以他的体力值,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拉茜,你是个好女人,也是个英勇的战士,你的英勇和坚毅值得我的敬意,我……真的不想再继续无意义的杀戮了。”

拉桑琪像是失了神一样,连着后退了几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的没错,接受我的帮助不能解决这片土地上面临的问题。”伊凡·卡列金艰难地说,“那你们呢,你觉得继续这场看不到头的战争,就能给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带来美好的未来吗?你是能保证你们一定能够胜利,还是能保证你们一定能够成功?”

“或许我不能解决问题,但是接受我的帮助一定可以不产生更多的麻烦。”他用带着恳求的语气循循善诱着,“至少不用再靠人民的苦难活着了,不是吗?这个国家的命运已经岌岌可危,为了人民的福祉,我恳求你们重新想一想我的提案。”

“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以为你懂什么!”拉桑琪歇斯底里地喊着,几度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也包括我在内,是吗?”一个声音冷不丁地说,这句话像是一把捅穿了拉桑琪的心脏的暗箭,让她的大脑凭空嗡地一声陷入黑暗。

她回头,尽管她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声音的主人他熟悉无比。戈麦兹从人群中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无奈:“我也是外国人,所以即使我跟着你们一起战斗了这么长时间,在你眼里我也从来没有被真正接纳为你们的一份子,是吗?”

“不,戈麦兹,我……”她拼命地想要解释,但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感到一阵天塌地旋,驳斥伊凡·卡列金的无心之语却铸就了她的死局。

覆水难收。

“兄弟们,不管你们接没接受过我,请听我最后说几句。”戈麦兹低着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严肃,或者说如此失落。“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立志为人民带来解放,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

“可是我现在意识到,我们的方式错了。”他无比凝重地说,“不管是不是出于被迫,我们的行为也同样是在为这片土地的人民带来苦难,不是吗?就比如今天的事吧,难道我们不该为那些女孩的事情承担一些责任吗?我们要做的,不应该是别人做这种勾当我们也跟着做,而应该是制止这种行为,不是吗?”

“哦,兄弟们,过去我们无路可选,现在摆在面前就有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在继续我们信念的同时少制造一些代价,而且是由人民来买账的代价,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我们现在,还有改正错误的机会。但请想想那些姑娘吧,她们已经被毒品腐蚀了脑子,恐怕一辈子都得那样子了!想想这会给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带来多大的打击!难道我们还能继续像过去那样做下去,心安理得地让其他无辜的人来替我们买单吗?”

戈麦兹环视四周,又低下头说,“我知道,信任一个外国人或许对一个苦难的民族很难,但那些与我们战斗的走狗们,不也同样是埃塞俄比亚人吗?如果你们比起并肩作战的经历,还是更相信血统和出身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够了!难道是我们亲手把那些姑娘们变成那样子的吗?”拉桑琪暴怒着反驳,“无论有没有我们,她们都会变成那样子!而过去是我们一直努力着克服艰苦来替每个这样的受害者伸张正义,难道我们到头来做错了吗!难道不成我们的罪就是出手,而什么也不做的反而不落埋怨吗?”

戈麦兹沉默着,抬头看了看拉桑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然后他有些落寞地转身,朝伊凡·卡列金的身后走去。

战士们在无声中分化了,一派站到了伊凡·卡列金与戈麦兹的一边,高声叫嚷着不想再让自己的手沾上无辜者的鲜血;另一派坚定地站在拉桑琪一边,斥责着他们立场不坚丢了信念,宁可给外国人当走狗……在一片混乱中,伊凡·卡列金最后一次挽留。

“这样对大家都好。”他最后一次凝视着那双杏仁一样的美丽眼睛,就像是初见时被她抓住衣领时那样郑重。

“收起你自以为是又惺惺作态的施舍,先生。”拉桑琪皱着鼻子毫不客气地回绝道。“愿意继续跟随我的人就跟我走,我只说一次。”她转身,泪和血混在一起,无声而沉重地落在地上。山一样高大的女战士顶着浓墨般的夜幕,转身朝着她早就认定而坚定不移的方向走去,直到与追随者一起再次消失在了祖国的山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