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向(2 / 2)

“好…好像是因为佛祖。”

“嗯?因为谁?”

“佛祖!!”

尽管腰背受不得轿子长久的颠簸,应雨也尽力咬碎牙挺过来了。途中他一直在心中责怪着家康为镇压民变而不惜出动军队一事,他想:”何必要如此刁钻地断绝百姓的生路呢?”

然还没等到见到家康本人,他就顿感到自己的想法显然过于天真来。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铁器碰撞刮擦出的火花率先溅入耳蜗,这一切组合成的骚乱不亚于一场成建制的讨伐与战争。家康身先士卒稳守阵前,尽管没有助威的加持却也是临危不惧。此刻,对立于他的正是有誉为“枪之半藏”的渡边守纲。

两人皆互不相让的奋力吼叫着。至于内容嘛,应雨只模糊得听得个大概,其实他更关注的是对面荒野上数倍于己方的“兵力”,他们每人择一草窠立足(甚至可以说有多少荒草便有多少乱民)方寸之间居然不觉丝毫束缚,密密麻麻铺展开来,绝尾于远处山头之上。有点条件的富农挥舞着镰刀,草叉,而贫农呢则寒酸地手执棍棒,老老实实窝在后方。

忽然,应雨从人群中扫视一圈,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是…是百还有他的几个伙伴。他们虽没有参与叫嚷,气势却较他者毫不逊色,在应雨眼中,相比于其他荒草更似浮萍的他们,漂泊于大地时间久了,如今有了目标,目光之坚定已宣告了其势要扫清任何障碍的决心。在上下翻飞的镰刀下等待收割自己的时刻。

“家康,你我虽有君臣之谊,但永远也不及佛祖于我等的恩惠,”守纲正色道“我劝你早些迷途知返为好,早些收起暴戾之心,还大家一个安康太平,不然的话佛祖自会降惩戒于你!!”

家康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自顾自地不屑道:“哼,佛祖?试问你们之中谁亲眼见过他?”

“笑话!佛祖圣体岂是凡人可见的,尤其你等藐视佛祖者更不可能,”

“哦?那既然佛祖见不得,你怎么就能确定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合他老人家的心意呢?怎么证明我所做的都是错的?”

“自是有佛祖显圣,委托人间圣人教诲我等。”守纲打了下哏,又继续补充道。

“请问委托于谁?”

“……这你管不着”

“那换言之,你们都称我是暴君,那身为君主,我对自己的臣民有何善待不周之地吗?”

“我实言相告,最近你大兴检地,造成三河境内人伦散乱,功德尽失,民不聊生,还说自己没有罪过!!”

“哦,照你这么一说,我也就大体知道是谁在捣鬼了。不就是我动了他们的根基,假神明之言,护己私利嘛可笑你们分文不值,还要被人当枪使!!”

“家康,你狂妄!!大家不要跟他废话了!!其心已彻底被魔王褫夺,赶紧冲!!”

只见在守纲气急败坏下,一众荒草随风调准叶尖的方向,径直向这边逼来。

“我看谁敢!!”家康仅大喝一声,便迫停了这帮外强中干之辈“检地一事确是我所颁行的,但要明白这于公于私皆有天大的好处。守纲,你我暂且不提。你身后的诸位百姓可要听好了,佛祖的职责是要让你们脱离苦海,我清丈所有田地,就是为了将为非作歹之徒所侵夺的土地,收归上来重新分配,让大家得以温饱减轻痛苦。”

家康倾诉着所思所想,同时观察着荒草们的颓势。

“所谓芸芸众生卑贱荣华,各有其命各司其职,当然也谨记互相兼济。我身为国主,尽管怀有强大自身的考量,然这也正是我的职责所在,强大的前提是大家安居乐业后才能达成的,如此不也是佛祖所希冀的?莫非大家真的会认为,误信图谋不轨的谎言,痛快一时,把我家康拉下马就能摆脱困境了吗?你们痛苦的来源恰恰是他们。佛祖看到你们生于天地间,只大肆胡闹不知生产置业,难道会不伤心吗?”

经过一番慷慨陈词,事态逐渐稳定下来。荒野颓态尽显,任由风透过去,大家的头颅和兵器乖乖垂下,置于腰间作出收割自己状。见此情形,家康清楚收网的时机到了,于是高举军配一挥,身后整装待发的军士如蓄势满盈的箭镞,迅速分成几路出击,将对方分割包围…

“万不可杀害他们!!”应雨高呼着“竹千…啊不,主公!!请您放开几个阙口吧。”

家康并未理会应雨,放任后者徒劳地嘶哑着。至于结局究竟如何,只能瞅准主公的下一步动作了。这时浓烟四起,笼罩整片原野,家康被烟雾撇在一旁,孤独的期盼世界复归寂静。他在反复斟酌着是否要实施下一步的计划,乱民人数众多又有何用,到头来各个沦为丧家之犬,溃逃中冷冽的镰刀沾染了同伴无辜的血,唯恐火势殃及到自己。

望着他们跑远,应雨的吼声像雨过天晴般平息,浓雾随之收拢。家康手中的军配悄无声息地掉落脚边……

“你实不该在紧要关头抢先插足的,”家康为应雨敷着药说道“再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我的子民,一人为蝼蚁可随意收拾,但三人聚集便成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轻举妄动的。”

“人一旦气急败坏,做出玉瓦尽碎的事都是很常见,”应雨趴在被窝里憋气道“何况你身为一方大名,就算醉酒屠村也说得过去。”

“够了!!松千代,”家康声嘶力竭,用力将药盘掷碎在角落“正因为我是三河领主,才尽量顾全大局,结果得来的却是众人的反咬一口,众人的背叛!!”

空气瞬间凝结。

“你的心绪我大抵能理解,起初发愿用心对每个人,到头来没光荣死于敌人的刀下,反倒是差点葬送于自己人的手中。”

“只怪我没把雪斋先生的话当回事,方酿下此等苦果。”

“什么话?也没听你提及过。”

“人与人的关系本就是驯化与被驯化的关系,我却天真秉持惠济他人,实是笑话…不论用什么手段,只要得到这些人的心,是非对错就变得微不足道。即使拿他们作恶,依然可获歌功颂德。所以,若不想被别人所控制就势必要抢先掌控他人。”

“诶听你这口吻可真像个怨妇一样。”

“总不能我当着你的面,也不能宣泄一下吧?”家康面朝墙壁,估计是油灯将要燃尽的缘故,光线极其微弱,使得他的影子已吞噬了大半个房间。

“我刚不是说了嘛,谁遇到这种事都难以忍耐,”应雨劝慰道“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好比寻常百姓家,男主人好心收容友人,可最终结局是,平白遭到友人嘲讽不说,还要任凭那奸人串通其妻子,一人踩着一边肩膀出双入对,接受世间的祝福与理解,世人大快之际独留那孬种如敝履般弃之粪水当中。”

“是呀,事已至此,继续自欺欺人也于事无补了,”家康百般思索,豆大的汗粒浸润眉梢,连带着浇灭了那盏烛火。

他如是说道:

“过了今日,明天你我要争取换个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