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揆(2 / 2)

划开遮挡视线的肉林,刀钝了,他无暇顾及。雪斋先生曾谆谆教导过其须不遗余力地盯紧目标,直到杀无可杀。鲜血扎根土壤,其上肢繁叶茂,顶部盛开有张大嘴巴的花,它徒劳拖曳着唾丝授于世间煞白的呐喊……徒劳繁衍、繁衍、繁衍。

城池的最高处近在咫尺,家康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刀尖高高举过头顶,人们抬头见到刃的颜色同身后的夕阳交融,于是乎纷纷停滞。然总有那不信邪的,世界的再次运转源自于两记枪声,它击中了家康的肩甲,且第三发正在蓄势当中。

“主公!!”应雨及时现身挡在了家康身前。见其负了伤,心中阴火瞬间盘踞“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吹响哨子,然后影子们从四面八方被召唤过来,宛如黑色大雨磅礴而下,降临人间。

伊贺的忍者不比他人,有奶便是娘,忠诚度永远与金钱呈正比挂钩。可这也正是当下家康所最需要的,在神明将他弃之一旁时,只要花钱能办到的事,就不算大事。再说了,应雨总归是和忍者有过过命的交情,对于其调度可谓驾轻就熟。

有了他们的护持,家康的身姿立马化为参天巨人。影子笼罩整块大地,蝼蚁窝藏之巢穴顷刻被连根拔起,逃窜声叽叽喳喳连成一片。此刻,应雨唯一关心的是那个开枪的面孔——是他。

眼见风波得以消散,家康气息总算是逐渐平稳,他执意再次高举起佩刀。示意将士们齐声高呼:

“嘿!嘿!吼!嘿!嘿!吼!嘿!嘿!吼!”

于是乎,耳畔的佛号沉寂心中,背后的夕阳越烧越旺,一如后来的那场大火,连绵数日不绝堙灭。

纵火者终玩火。本证寺、上宫寺在烧毁之前,僧人们谴责家康出尔反尔的声音从未断过。先前分明说好,会恢复寺庙的原样,现在居然翻脸不认人,是何等厚颜无耻才会干出此等龌龊事呢。

对此,家康颇为得意地答复道:

“我说的恢复原样,是要把这片土地恢复到你们来以前的样子,要怪就怪你们不明白罢了”

然后他开始不禁设想未来,在三河这片土地上,僧人们大批撤出清净非常,群众只拥护其一人的场景。直到一则消息如肉刺扎入肌肤,扰得他劳累的躯壳行将溃泄。

时下理应人去庙空了才对,但不知从哪又冒出了几名狂徒。赖在寺里死活不走不说,还胆敢与官兵发生冲突。僵持许久,瞧那样似有舍身玉碎之意味,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恰在这时,应雨闻讯而来觐见家康,表示了想自己只身一人前往,同那几人做最后的谈判的想法。如果不成,再无顾忌焚烧一净也不迟。

“好久不见呐,上次见你也没来得及说说话,”应雨拉来一个蒲团同百并肩而坐“别来无恙。”

包围寺庙的兵卒遵应雨的指令,暂退到了一里开外。院落内枝头挂有湿气,一派幽静饲育着黑暗,促其野蛮生长。在那一刻,他们好像都闻到了寺内墙壁上散发出的肃清的气息,冷冽围绕周身,浸透了应雨单薄的外衣,不时微微打起寒战。见此状,百回身端出盏灯小心翼翼地点燃,接着放置到身后的台面上,但可惜收效甚微,除了照亮那座金身佛像,暖意有限。灯火忽闪在风中几近熄灭,照百的话说:“这风其实是佛祖的吐息。”

“嗯,别来无恙…”百嗫嚅着“自从正成走后,咱们俩个就再也没见过面,那天在城中本以为千千万万个影子中会有他呢。”

“不光是你,我也以为会再见到他。”

“……”

“其实,我知道你会来,应雨君,”百回身护着微弱的灯火“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尽管提。”

“我怎么记得你以往没这般狂热追随过佛祖,”应雨掂量着语句“怎么现在……”

“你听过难二郎的溢米之事没有?”

“嗯,听过了。不怕你生气,我觉得那是个谎言。”

“不用觉得,本来就是假的,难二郎家的米缸之所以溢满,皆因他以饿死家里孩子的结果为代价,剩下的口粮全都舀进米缸,才能保证米的充盈,后无奈于实在装不下去,选择远走他乡,四处宣扬自导自演的神迹。”

“哦?这样做的意义是何?”

“这我哪知道,或许单为自欺欺人吧。你应该明白,自欺欺人是许多蝼蚁赖以维系生命的良药,提出的观点无论真假,凡历经旷日持久的哄骗,自己也就信了。”

“所以,你是在自欺?”

“哎,我跟你袒露这些的目的,是告诉你,我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百起身观摩起佛像“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应雨君,有些人标榜清醒真理有些人自欺偷生,有些人则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们大概是一类人吧。”

““不,你何等有幸呢?自打我初次见到你”,就认定你有幸活于人间,虽儿时遍尝苦涩,也不妨碍你能坐到今天这位置上,有人依靠,给予你阶梯。”

“……”

“你们何其有幸,代表了这个世界的中心——是秩序!!而我们却似浮萍游走边缘——是混乱!!你的幸福多亏了稳定,反观我的幸福呢?却要到混乱中祈求,终日唯恐天下不乱!!”

“那是你没有见过我的生活!!”

“够了!!”百嘶吼道,捶打台面“你至少还配讲生活,我们呢连今天都苟活不过。我之所以狂热,还不是因为我看到秩序出了差池,佛祖显圣,越来越多的百姓沦为灾民,聚拢到此处向我乞食!!你听见了吗?平日里,他们对我的一切尽嗤之以鼻,可眼下这年景,放在这山野这庙内,我施舍自己的残羹剩饭,他们都会对我感恩戴德,以我为中心,尊我为圣人。”

“他们让你有了归属感,避开了无助与孤独。”

“”对,没错。我好像终于有了家,这期间我与一个女孩相恋,她会钦慕于我为其努力讨来饭食的样子,放在以往我想都不敢想。纵使短暂且虚无缥缈,我也只愿长醉不愿醒,之前我只为自己着想,现在我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家之长,成了领袖,担负有领导他们的使命…”

“百,你听我说。只要你回头,家康大人会不计前嫌的,别看他处在君主的角色须果断决绝,可除在人的角度,我想他会理解和宽恕你的,派我来跟你谈心便可作证。”

“应雨君,你还不懂吗?我的世界崩塌殆尽,一切犹如这寺庙般恢复原样,我的残羹冷炙不再受青睐,那女孩回归故乡时,眼神对我充满了厌弃。我本可以终生忍受屈辱,佛祖却偏偏为我点上盏灯,时下它即将熄灭,我决议要埋葬在自己屡遭践踏的世界。”

“好吧,如此的话。我不再挽留,望下一世咱们还能再见。”

“应雨君,咱们总归相识一场。我除了这条命以外,还有一信物相送,没准未来会助你脱离苦海。”

说罢,百腰间的胁差从灯火上方划过,轻轻抹去佛祖同你我的边界。风扼杀了飘忽不定的梦,再无庆幸亦或苦厄可言。当他的中指忽地短了半截时,地上多了条挣扎的粗大蠕虫,正极为不雅的咳出铅色的秽物,无限接近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