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顿一手托着红酒,沉思道,因为达伊坎列里山脉的拦阻?
不可能。桑断然否定,掩藏在睫毛下的目光晦暗不明。翻山虽然麻烦,但如果是我的话,必然一路疾行,化整为零藏入山林,只要能抢在征服王前面,胜负难料。你忘了我们之前说的?斐文德瑞安的至强者,可崩山!
有道理。蓝顿从躺椅里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们都能想到的策略,盐沼王没可能想不到,他为什么没这么做?难道真是如书中所说,碰到了宿命敌手,犯了恋战的错误?
恐怕没那么简单,还有最后一个让我疑惑的地方。桑将书本又往后翻了一页,露出一张精致的铜板插画,内容正是盐沼王殒命后,长子跪地接受征伐王册封的场景。旁边的几个孩子年龄有大有小,互相搀扶着,显然都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吓得不知所措。
烛火一摇,桑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了墙角的阴影里。他目光沉沉,落在斐文德瑞安遗孤中那个最小的女婴,所有人中,只有她什么也不知道,在襁褓中睡得香甜。
“最后一个疑点,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出现在战场上。”
蓝顿端着自己空了的酒杯走到餐桌前,又将另一只倒扣的玻璃杯翻正。酒瓶木塞拔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香醇的酒液先后注满两只杯子。
那页纸上的插画好像自己动了起来,桑看见曾经的一方豪雄委顿于地,宝剑光芒暗淡,他全部的家人如同雏鸟一般紧挨着他瑟瑟发抖。他抬起头看向北方,看见沉默无言的山脉,但他知道那里不会再吹起接应的号角。仇敌环伺,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这只顽强的困兽,低声商讨该如何将猎物瓜分干净。他不屑于与豺狼交谈,够资格与王者交易的,只有另一位王者。
“北边那几座城堡,战后虽然全部被划归给了奥斯陆家族,但是只要一查就知道,有几座城堡的领主还是原来的那些。”索德萨特·蓝顿转过身,将另一杯葡萄酒递入桑的手中。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只不过被后人篡改成了如今荡气回肠的模样。”
蓝顿又坐回扶手椅里,正坐在桑对面,桑低着头,仍能感受到他目光如炬。
“现在,告诉我,桑,你今天晚上是如何度过的?”
桑翻书的指尖顿住,舒了口气,终于来了。
浑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忘记怎么流动,桑想要打冷战,但他忍住了,同时心里缓慢滋生出一种微妙的快意。
桌子坏了一条腿,与其一直悬着心,当然还是掀翻它来得痛快。
他不是毫无准备。需要排队排很久才能买到的糕点收在餐盘里,作为少爷明天的早餐。找来的零钱放在大衣左边口袋,是几个缝隙里卡着白色面粉的大陆通用硬币。大衣袖子上沾了些酒渍,那是因为,他必须在这里恰到好处地停顿,摆出一副因羞愧而支支吾吾的模样,买完食物之后,他又去了开放给劳动人民的小酒馆里小酌了一杯。那里有个名叫珍妮的女招待一直对他暗送秋波,竟然在送餐经过时假装不小心打翻了酒,以帮忙擦拭为借口,将手帕塞进了他炽热的掌心。而仰赖少爷的教导,我明白我必须要做一个守礼之人,所以在离开陨星城之前,我会将清洗干净的手帕还回去,并向她的好意致谢。他将用这句话最为结尾。
可是,真的要这么做吗?
在此之前,他从未欺骗过他的主人,他也并不想欺骗他的主人。桑很爱钱,也很有天赋,以至于“影贩子”都曾经试图吸纳他入伙。跟随蓝顿在陨星城学习的这段时间,他寄给家里的钱已经足够还清家族欠下的债,雇佣一个做事利落的管家,以及保证自己的任何一个姐妹都不用嫁给那个又老又脏的庄园主做老婆。但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如何得来的,正如他当初给“影贩子”的回复,他终究是要离开陨星城回到南郡,这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是他的故乡,更是因为索德萨特·蓝顿是他的恩人,蓝顿家族给了他一个从泥沼中翻身的机会,他只有用自己的忠诚才可以偿还。
那么,该将一切如实相告?
不可能。没有人能在得知己的仆从怀有异心之后还能毫无芥蒂,可是,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又有什么错?桑在心里苦笑。他又想起那只试图摘掉他面具的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无论事后再怎样剖白忠心都只是徒劳。人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那些,人只会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那些。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并不值得您过问。”桑最后只说了一句。
而索德萨特·蓝顿似乎早已经在等待他回答的过程中耗尽了耐心,闻言也不过点点头。平凡的一天结束了。夜很深很深,酒精在他的身体里发挥效力,使他的眼睛里染上了浓重的疲倦之色。
“书不用收了,就那么摆着吧,你可以去休息了。”他挥挥手,走去将床铺旁边的烛火吹熄。
桑道了句晚安,转身往门外走。
“祝你做个好梦,桑。”他的主人在他背后开口,语气平静。
“明天我们还有很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