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为什么?”丘伽最后么字的音已经完全淹没到嗓子眼里。
眼前,空间的所有事物都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不单单是木棉树的花落,还有从所未有的晦暗和喧杂。
修道院里里外外不再是清静的状态,甚至连教堂也传来喧闹的噪响。有许多与冥岛的居民陆陆续续跑上来,张望着脑袋到处瞄看,拉长耳朵努力捕捉八卦信息。
教堂外的玫瑰被踩得稀烂,在今早开得正盛,在此时却被无情地碾作泥尘的一份。
“什么情况?”苏方诧然目睹这眼前零乱的现状。
叶湑问迟暮:“几号了?”
迟暮:“4月28。”
这话一出,大家也都明白了,这是执事颜回,也就是死刑审判长0428的逝日。
苏方显然不敢相信,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丘伽同是如此,不可思议道:“突然就、就……”
教堂侧墙的人群自动让离开一条容许一人通过的小道,各自都在侧身僻让,有点嫌恶却不想离开,目光也全都不约而同地聚朝向教堂门前。
慢慢地,只见着修士袍、带着套头帽的林染抱着穿黑色苏褡的人往修院这边来。白布盖着垂下手臂的人脸,散乱的中长发坠垂着,血色把原本洁净的白布给浸染,洇染成奇怪形状。
教堂的钟声久违地被敲响,这一声的震颤让周围人都自动抿上唇不再说话。可怖的宁静在这晦暗的天地间显得愈加凶烈,似乎天空随时要塌陷,而这里即将陷入到黑色的深渊。
林染半睁着眼,眼里无神地慢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上,头次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出现,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被撕裂得粉碎。四分五裂的身体被钻得残败不堪,如枯败的落叶被人恶意扯碎分碾。
他收到恶魔的惩治,他的心在疯狂自刎。
随着钟声停止,四周的人语声又如龙卷风那般疯卷过来。
“昨天才晋铎成神父吧?今天就出这事?真是可惜了。”
“我刚听说是林染害的。”
“不是听说,就是的,他脑子有病,喜欢男的。”
“林染就是神经病,不然天天去闹事。”
“不长头发就很奇怪,还喜欢男的,难怪这么大也不找姑娘,原来就是个疯子。”
“执事就这么被他害死,他肯定要下地狱,一定得受千刀万剐才行。”
……
林诚从一群居民中推推搡搡着挤出来,惊慌失措地跑向在前方慢走的林染,边跑边问:“林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停下。”
林染置若罔闻,面色灰暗地继续往修院里走。
林诚追赶上去,拉住林染的修士袍,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林染受到牵制,僵立在地一动不动,蒙了层灰雾似的眼睛带着酸楚渐渐泛红,眼眶里慢慢溢出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站在身侧的林诚第一次看见儿子这样的状态,心里五味杂陈,难受又惶然,放低声音关问:“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还不是你儿子杀|人了。”旁边尖锐的声音又扎刺过来。
“你儿子喜欢男的,你不知道吗?”
“送来修道院干嘛,我看应该送进精神病院。”
“有精神病不在医院好好呆着,跑到这来祸害别人,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
蜂拥而入的声音一下砸蒙林诚,他感到迷糊茫然,不知道儿子喜欢男人,他从来没听儿子说过。此时他感到深深的惶恐不安,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拽着修士袍的手。
林染继续往修院走,紧闭的栅栏门止住林染的脚步,他站在修院门前看着修院内投来厌弃眼神的修士们,问:“能好好安葬他吗?”
修士们相顾无言,很为嫌弃地看了眼铁门前的人。
修院内走出一位年纪尚长的神父,神色严峻,冷冷道:“你们忤逆圣主!严禁踏入、靠近这里一步,快点离开!”
“只是我的原因,无关于执……神父。”林染的声音掺杂着沙石那般,沙哑不已。
“他自己已经承认,你不用再辩解,在上帝面前你们说不了谎。”神父正颜厉色地说,“请离开!”
林染垂首看了眼了无生气的颜回,然后侧转过身往修道院侧墙移开,朝迟暮他们所在的方向径直走来。
好在几分钟前,迟暮和叶湑他们几人已经完全退离到另侧的墙垣,刚好遮挡住他们的身影。在他们的身后是大片的木棉树,繁华悄然落尽,唯有枝叶点绘。
“他来这看到我们会怎样?”丘伽问。
“没关系。”迟暮答道。
“但我们现在也并不清楚颜回是怎么不在的。”苏方提出关键的问题。
丘伽不确定地看其他人,说:“那些人不是说是林染害死的吗?”
苏方解释:“未经证实的言词,我们都不应轻易断言。”
“对,应该再等等看。”丘伽义正词严道。
音落,再次恢复到寂寥的氛围。沉静的空气在泛灰的景致里浮沉,裹着看不见的恶意强行冲撞,无所顾忌地中伤。
站在最靠外的叶湑倚着墙垣,他在努力摆脱脑海中不停钻入的杂音——“他就是疯子!应该送进精神病院。他脑子有病……”,这些骂语几乎完美贴合叶湑对自我的认知,而脱离不开的“疯子”标签似乎是为他量身而定。
他觉得可笑又可悲,想哭又想笑,但搅合混杂后呈现在脸上的,只是面无表情的淡离。
分裂的思绪,濒临崩溃的情绪,摇摇欲坠的心智,他的手在颤抖,眼神的变化可以清楚暴露他的脆弱。
他微侧过身,尽量避开其他人目光,然后阖上眼眸,尽可能地保持沉默安和,继而在残破的深渊自我挣扎。
神明爱我!
他在内心默默祈盼,只要一次就好,他愿意献祭神明作为祈愿的代价。
他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出痛苦不堪的模样。
他想要体面,就在此时当下。
愈加强烈的请求和祈盼,可按捺不住的情绪如即将溃崩的堤坝,随时欲要崩陷坍塌。
“你他妈有完没完?!别一天到晚瞎闹,有时间送叶湑去看看,怕是脑袋有病,现在话也不吭。”
“叶振?是我闹吗?是我吗?!你怎么有脸说出口?”
“我现在在跟你说孩子!”
……
堤坝已经现出憔悴的裂缝。
“老师再三强调要求,结果呢,就他不按要求来,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少跟他说话,万一哪天被传染也疯了呢?”
“哈哈,是不是应该再公布一条准则,严禁跟他接触?”
……
终于,堤坝还是顶不住凶猛洪流的冲泻。但为了挽存最后的体面,他勉强地浅浅一笑,选择慢慢睁开双眸。
对不起。
他在心里痛苦地道歉。
我想离开——
就在此刻,他感受到手腕被温热的手给牵住。当他完全睁眼时,发现他又站在无形的空间中,正被人拥在怀里。
白金色的长发,白色的长服,还有淡淡的海盐香。
迟暮轻轻抚着叶湑的头,温存道:“没事,没事的……”
叶湑睁着眼睛,随着近在耳畔的轻语声的贴近,大脑感受到刺激,一阵酸楚蔓延开来。眼眶溢出的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坠滑下来,泛红的眼睛怔怔地看向让他的体面得以保留的空间。在脚边不远处燃着被银鹤包囊住的纸鹤,它正在燃烧。
温热的体温,真实的安全感,这是叶湑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拥抱。明明只是两个有温度的人相靠,却让他热泪盈眶。
他想,如果两人温度相加能蒸发掉眼泪,那现在不应该流泪。
为了调整失控的情绪,他尽可能努力去回忆美好的日子,但似乎记忆总停留在那段阴暗悲戚的时段。就像在盐池中找糖,无论怎样都带有不可避免的咸味。
他决定就定在当下,在寂静无声里感受温暖的包裹,抚碰触手可及的温柔。
“小孩,如果天晴,到安静的地方散散步。”迟暮温言轻语道:“多晒会太阳,多见见阳光。”
注意力勉强集中的叶湑,认真听着,想回应却被哽咽在喉管里,所以只能轻点了点头。
“希望我能和你一起。”
叶湑依旧是点点头,即使能发出声音,也是带着哭腔的鼻音,那样不好听,他不想说。他想被有温度的人拥着,就这么一直站着,然后沉默地与恶魔周旋。
他的思绪跳跃,想了好多。但似乎记不太清,想了这忘了那,唯一没有忘却——神明不在的那天,我会消失不见,不动声息。
……
在温度的抚触下,时间概念也变得模糊,过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但叶湑的情绪终于慢慢平缓下来,他很小声地说:“我没事了。”
“好,”迟暮轻拍了拍叶湑的后背,才松开胳膊,笑着看向叶湑,“现在出去吗?”
叶湑点头“嗯”了声。
脚边的纸鹤瞬刻熄灭,他们落脚点却不再是先前的修道院那墙垣边,一眼看去也没瞧见丘伽他们的踪影,只能看见团团绽放的红玫瑰遍满于地。
在玫瑰花地里,有一块矗立的木牌,空无一字,只有上面搁挂着早已谢败的木棉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