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我睡得好沉好沉,也许是我再也不想醒过来。等宝川摇醒我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姐姐,快醒醒,快醒醒!”我头痛欲裂:“宝川,怎么了?”
“宜兰小姐不见了!”
“什么!”我来不及穿鞋子,就跑到宜兰的房间,床铺整齐,桌子上有个信封。我稳住心神,打开信,手止不住颤抖:
“雪儿,我累了。我再也不忍见爹爹,不忍见母亲,不忍见明华哥哥,不忍见你。来生,我们再见吧。”
这一月,我送走了宜兰,送走了大太太,送走了梁老爷。
我的世界彻底荒芜了。
我把如姨送去了育婴堂,让宝川继续去竞尧介绍的码头做工。竞尧来找了我好几次,我没有见。
我让宝川告诉他:“初雪已经死了。”
民国十九年,春分。
上海滩仿佛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战火纷飞,饿殍遍野;一个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如今能花得起装扮钱的太太小姐们,已经不流行穿旗袍,全都换上了四大洋行里的洋装,配着各种羽毛的半遮面大小纱帽。
而我,每晚一袭沈氏绣庄的手工旗袍,在一众褶皱繁复里,倒显得清雅,也是因为旗袍能衬出我的婀娜身段,我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清纯似莲又玲珑若妖。
我已没有其他武器。
静安寺一代俱乐部出没的人,没有不知道爱丽丝俱乐部的黛姑娘,才出道不久,就已是各大公馆大班和洋行经理的座上宾了。
这晚,月色妖娆。我整理完妆容,端一杯细脚香槟,就在我常坐的吧台前坐定。这个位置隐在边角上,视线却斜对着俱乐部入口,来往宾客一目了然。
我若无其事地喝着酒,视线却未离开过入口,今晚,我有要等的人。
不一会,入口便出现了几个气质肃穆的黑衣男子,虽然穿着便服,但身上的军人气质掩盖不住,看走姿举止,应该是日本人。
随后出现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先来的那几个男子自然地把他拥在中间,甚是恭敬。而他则微昂着头,不看四周,跟着前面引路的招待,径直去了最里面的日式贵宾包厢。
就是他了,新任上海警备司令部山佐上将,洪黎昌在上海滩唯一忌惮的人。每月月中会来爱丽丝俱乐部,喜欢穿旗袍的中国女人。
我给了相熟的招待一个眼色,他会意地跟了进去。我便上楼去找丽姐,这个俱乐部的老板娘。
“丽姐,贵客到了。望您引荐了!”
丽姐慢条斯理地画着口红:“阿黛阿,你来我这里不久,我就知道你和我们不同,你的心大着呢。
可是姐姐我是过来人,你说这上海滩那么多少爷经理,个个都是有钱的主,只要你花点功夫,你这一个月的赏钱就够你买个小宅子的了,干我们这一行,不就求个财字。何苦要去惹什么日本人?那个山佐上将是个什么人,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我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爱丽丝俱乐部的摇钱树,每月交给俱乐部的抽成可以抵上丽姐小半年的酒水,和日本人扯上关系,前途未卜,她不想失去我这条财路。
我走过去帮丽姐整理头发,慢慢说道:“丽姐,今时不同往日,你看这外面兵荒马乱,我们这样的人,就像浮萍,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钱财是个好东西,可是这世道,若没有个靠山,是不是有命花也不好说了。”
丽姐顿了一顿,抬头看我一眼。
我继续往下说:“以前,上海滩有各国租界,倒也安生,可现如今,谁不知道在上海滩有生杀权的只有日本人。如果有日本人撑腰,您这里还怕不日进金斗?”
丽姐拍着我的手背,笑说道:“哎呀,阿黛呀,丽姐没看错你,你就是和我们不同,你看得远!以后丽姐还要靠着你呢!我这就带你去。”
包厢外,站着那几个黑衣男子,分别守在门两边,男招待对我点点头,我跟着丽姐就推门进了包厢。
包厢是雅致的日式榻榻米,山佐坐在一边,另一边坐着一位男子,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抬起头,视线刚好和我相对,是段景瑞!他的眼神里有瞬间的惊讶,一闪而过,显然,他已经认出我了。
我没有多看他,只向山佐上将行了个礼。丽姐满脸堆笑,殷勤地倒酒介绍我,山佐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不住点头。
丽姐坐到了段景瑞一边,我就顺势坐到了山佐一边,替他倒酒。他们原本应该是在谈事,我们进去以后,明显转了话题,开始谈风花雪月。段景瑞一直在观察我,我装作完全不认识他。
吃了大约一个时辰,山佐很是满意,临走的时候摸着我的手说道:“黛小姐,久仰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相见恨晚。有什么事,以后就来警备司令部找我!”我又微笑着行了个礼,送他们离开。
回到吧台,我整个人松懈了下来,要了一杯薄荷冰水,才觉得舒畅一点,平静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