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广播里说过几日有寒潮,我便把府里库房里积下来要处理的旧棉被褥子整理了一些,雇了辆板车,准备到棉花店重新弹几床新棉被带去育婴堂,也好让孩子们御寒。
一路沿着江西路走,短短几年,这条路上鳞次栉比,随处可见穿着燕尾服的英国人,零星有几个西服笔挺的华人面孔出入旋转门,戴着大盖帽的巡捕沿街驱赶乞讨的流浪汉。
快到中午时分,才到潘永泰,取货需要三日。
我感觉有点肚饿,就想着去附近的德兴面馆吃碗肉丝汤面。
刚进馆子,小二春贵就上来招呼:“初雪姑娘,好些时日不来,还是肉丝汤面,宽汤,轻面重浇?”
“对,就你记性最好!”
“那是当然,春贵就是敢把自家名字忘了,也不敢忘了梁小姐和初雪姑娘的喜好啊!今日是您一位?”
“是了,梁小姐回苏州老家了。你家掌柜还备了好些老太爷爱吃的肉酱火腿,太太让我好好谢一番呢!”
我在常坐的窗边落了坐,一个小伙计来擦桌子摆碗碟,手脚干净利落。我不禁细瞧了他一眼,他倒像是躲着我,低着头就退下了。
春贵上面的时候,我调侃道:“那是新来的伙计么?干活挺利索。你现在也有手下了,也是个当官的了?”
春贵连摆手,笑着说道:“初雪姑娘,就您这张嘴啊不饶人,我这哪是当官的命啊。
宝川小弟上月来的,是个能干的帮手。听掌柜说,不是和您有点远亲?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我忽然记起来了,是那个小贼!
我立刻说道:“哎呀,是宝川呀,都这么大了,我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娃娃呢。
前阵子他奶奶说要给他找个差事,我就推荐到贵地了,瞧我,把这事倒忘了。赶紧把他叫来我瞧瞧。”
春贵就让他过来了。
这个叫宝川的小贼,穿着一身蓝黑的伙计服,头发理得很短,虎头虎脑,比当日着实像换了一个人,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他还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朝他摆摆手,他走近了一些。
我佯装老成的样子问道:“刚刚看你干活的样子,像是下了苦功的。在这里可还习惯么?”
他没有抬头,低声答道:“掌柜的照顾,这里很好!”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跑堂小伙计,管吃管住,但没有工钱。
想起他还有个奶奶,便问道:“你奶奶现在住在何处?可也好?”
他点点头:“好,就在隔壁巷子里的一处废杂院,好几家逃难来的都在那里,奶奶帮他们照看着孩子,都有照应。”
我从口袋里摸出几元钱,塞给他。他硬是不要,推来推去。这时又来了新客,他就跑开去张罗了,我也没有再留他。
三日后,我去潘永泰取弹好的新棉被,刚到门口,便见一队巡捕房的跑过去,周围的人都驻足看,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等我把棉被装上车时,就见几个巡捕追着一个少年往这边跑来。我定睛一看,那少年竟然是宝川,旁边的街坊在议论:
“穷人真是没活路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用警棍打人……”
“可不是么?!听说打的还是老人孩子,头都破了,流了好多血,躺在地上也不敢有人去管!这世道,是越来越坏了!”
我见是宝川,也顾不得棉被,冲前了一步,只见宝川已经被几个巡捕按到在地。
我跑上前去:“各位大哥,这是犯了什么事呀?”
领头的一个黑壮汉子一把推开了我:
“一边去,别妨碍公家办事!”
我一个趔趄,幸好有人扶了我一下,我才没有跌倒。
回头一看,是春贵,冲我低声说道:“好姐姐,您可先别管了!”
宝川被他们带上车往巡捕房去了。
我连忙问春贵怎么回事。
春贵扶着我在板车边坐下,急说道:
“宝川兄弟他们住在前面的一个破败宅子。那里原是一个王姓人家的老宅,一家子都去了香港。留下管家的,租了好几十户外来的人收租。
前几年被流弹毁了大半,也死了人,正经本地人就没人愿意住,渐渐也就荒了。
这几年逃难来的没处可去,倒成了一个落脚地,虽然破败,也算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不成想前几日鸿升行的来人,说要收这个宅子,让里面的人都搬走。这一时半会让他们搬去哪里,所以也就没有动。
谁想到今天竟然来了巡捕,二话不说就拿警棍赶人了。
可怜宝川奶奶本来就多病,哪受得住这罪。宝川急了,拿石灰粉把领头的眼睛迷了,这下子可闯了祸了!
好姐姐,你看这可怎么办呢?!”
事发突然,我也一下子没了主意。
坐了一会,我对春贵说:“你先带我去看看奶奶,再想着怎么办!”
春贵带我去到了宅子,只见断壁残垣,破草棚子散落在各处,盆碗瓦罐砸了一地,墙角边躺靠着几个老者,在哀叹流泪。
宝川奶奶应该是认出了我,想站起来,但身体已经完全听不得使唤。
枯藤一般的手抓了我的衣角,一双完全凹陷的浑浊的眼睛乞求地望着我,哀哭道:
“姑娘,你是好人那,求求你救救娃吧,都是我拖累了他呀!”
我从身上摸出几元钱交给春贵:
“春贵,你让那个板车夫把老太太和棉被一起送去梁公馆找我娘。
这里的事先不要和我娘细说,就说是我让她先照料着,等我回去再说。我现在就去巡捕房。”
春贵一向机灵,也不用我多说,立刻照着我的吩咐去找板车夫。
我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巡捕房,一路上开始整理思绪。
宝川现在惹的是官事,袭击巡捕这事非同小可。
平日里和我有点交情的多是卖着梁公馆面子的商户,小事可以托请打点通融,碰到这等大事,一来他们的确也帮不上;二来毕竟我只是大太太房里的管事佣人,真遇到这样的大事,也没有什么面子可言。
找宜兰和太太,宝川一家是完全不相干的人物,自己已经欠了梁家太多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思来想去,忽然想到章竞尧。可是他现在人在天津,远水解不了近渴,电话里怕也说不清楚。
思绪还没理清楚,车子已经到了巡捕房门口。
我刚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就被门卫拦住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