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她早就输了,输个彻底。
输赢并不在那一碗热汤面,也不在那日日夜夜无数次的辛苦练习。
那是什么呢?
崔昭昭不明白。
比起这个,她连自己究竟输了什么都不甚清楚。
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被蜘蛛网丝缠绕住的蛾子,本想扑火换一回壮烈,可谁知半路而废,浑身缠绕。
挣扎更是没用,只是将蛛丝裹得越来越紧。
清楚地等着生命终结的倒计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想起原先嬷嬷总带她偷偷烧香拜佛。
嬷嬷说她们这样的人,是不能从正门走进去的。
她们总乔装打扮,裹着厚厚的袍子,穿着素净的衣裳,生怕被别人认了出来。
当时崔昭昭就在想,凭什么呢?
在佛前,难道不是众生平等的吗?
事到如今,原来是不平等的。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初初读这句话,只是觉得悲凉,如此倒有更深的体悟。
不是她做的不好,而是无论她怎么样,怎么样漂亮,怎么样努力,也就这样了。
很多事情都是无解的,你非要求出点什么,连上天都笑你自不量力,痴心妄想。
崔昭昭原先以为自己得到的,是不那么真心的真心,可是她错了。
她是待摘的芍药,供人观赏和游乐,就像她之前随意摘下又随意扔掉的花。
谁会在意那朵花的死活,游园之内,成千上百多,颜色各异,风情万千。
连崔昭昭自己都无法辨得清,这株花树上所有的芍药,更何况她自己也无法准确说出,到底是更爱牡丹还是更喜茉莉。
这世上的林黛玉贾宝玉还是太少,这里是扬州,并非金陵。
一身的艳骨,最后还是掩埋进了尘土。
这是命,避无可避,改无可改。
三十八
不知不觉,冬日已经过去了大半。
最寒冷的严冬已经过去,今年的这场雪下的大而狠,不是雪花缓慢飘落,而是一个又一个雪团子狠狠朝地上砸。
仿佛上天也出了一口恶气,雪下过后,是漫长的一望无际的白。
好在今日雪有融化的迹象,崔昭昭捡了身厚厚的衣裳,准备出门看看。
不是采买,只是出门逛逛而已。
玉霄楼早就被这位爷包了下来,说是包了下来也不准确,而是这位爷就住在这里不走了。
和青簪你侬我侬,日日夜夜好不快活。
崔昭昭才知道,他叫傅亭山。
真是好名字,崔昭昭暗自感慨了一下。
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像是有文化的教书先生起的,她以为他的名字叫傅二狗这种的。
他明明就像条野狗,即便如今的傅亭山高高在上,俯瞰着整个扬州城。
可那些晚上,崔昭昭从他身上,分明感受到了,一丝销弥却又无法完全销弥的、野狗的气息。
就是那种很凶,会叫会咬人,十分护食的野狗。
不会认作谁是主人,这条野狗已经完全疯掉了,再跟他纠缠下去只会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崔昭昭就是有这样的直觉,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
不止崔昭昭,整个扬州城都知道傅亭山不是位好惹的主。
心狠手辣,杀伐决断,丝毫不在意那点虚名。
连装都不装,愣是将十几万流民难众赶出了扬州城。
那些自读圣贤书的文人墨客装聋作哑,就好像之前高高在上的姿态一样,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偌大的扬州城,那天回响的,全是灾民的哭声喊声。
没一人提出异议,没一人为难众。
大家不约而同地收起了自己的同悯心,然后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血和泪落进灰黑色的街上和尘土里,竟惹得街石板路都沾染了红色。
触目惊心,那哭声震耳欲聋。
嬷嬷一直念叨着佛经,崔昭昭也同嬷嬷一同跪在那里念佛,个人的力量太过有限,只好这样,平添些许慰藉。
城中无人敢扰乱这里,也不会有人上门。
玉霄楼不再门庭若市,姑娘婆子们挥舞着帕子招揽客人。
大门终日紧闭,往日觉得刺耳的欢笑声也不再出现,只剩下一些鸟雀偶尔飞过,叽叽喳喳,仿佛想要重现往日的盛景。
可管事的乐的眉开眼笑,傅亭山对他言听计从,更何况他身边搂着的,是玉霄楼的姑娘青簪。
当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狐假虎威地颐指气使。
权力在这里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每个人都乐在其中。
除了崔昭昭。
崔昭昭度过了最无所事事的一个冬天。
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当然有时候也会被传去跳舞,跳来跳去还是那支《玉树庭花》最得喜欢。
因为它最华丽,最奢靡,几十位妙龄女子共同歌舞,做艳丽的,只开在俗世树上那一朵朵花。
除了富庶天下的扬州,除了名扬扬州的玉霄楼,怕是再也没人能做到了。
傅亭山好大喜功,好骄奢淫逸。
他这样当然不长久,也许傅亭山也自己认识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