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1 / 2)

寒风凛冽,大雪如鹅毛般旋舞飘落,遮掩了少年的足印、血迹,也埋藏了他的手脚、躯干。

雪花落在少年的脸颊上,带着细碎的冰碴,许久才融化作一道水痕淌下。

冷风刺进了骨髓,呼出的热气在胸口冻成寒霜,遍体鳞伤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痛觉。萧容知道,他的生命在流逝,恐怕再过一段时间,雪花落在他的皮肤上,便不会融化了吧。

他会被大雪彻底覆盖,抑或凝结成一座冰雕,然后结束这荒唐而可笑的一生。

少年仰头看向廖阔苍白的长空。

这场大雪很像他离开奉镜关的那日。

那是五年前,大雪的前一晚,神都的铁骑来到奉镜关,接管了靖亲王萧闻止遗留的定北军,并称靖亲王是谋反的乱臣贼子,四处搜捕他的亲信。

这一切本来与七岁的萧容毫无关系。他只是听娘说,外面乱,小孩子危险,便听话地躲在漯谷的家中地窖,整晚都安安静静没有说话。

直到神都的铁骑包围了漯谷,从地窖揪出萧容,并指称他是靖亲王的第三子,萧容这才害怕起来。

“娘,你不是说我爹是个猎户,早就死了吗?”萧容愣愣地看着跟在士兵后面的娘亲与舅舅。

总是用一副有力臂膀抱着他玩、教他骑马打猎的舅舅却避开了视线。

舅舅擦着额角的汗,高大的腰身佝偻着,颤声道:“就是他了,他后腰上的确有一片叶子形的胎记。”

他跪下,重重磕着头:“官爷明鉴,小的如果早知道实情,绝不会包庇贼人!小的家人是无辜的,求、求官爷放了他们吧!”

士兵粗暴地扯破萧容的衣服检查,又要拖着他离开。

萧容拼命挣扎,回身叫喊:“娘,娘你不要我了么!”

娘亲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像暴风中的一片柳叶。她最后一刻才抬起头,双目红肿,泪如雨下:“容儿,是娘对不起你,娘保护不了你……”

这天,萧容被神都铁骑带离了他出生长大的家,从此再没见过自己的亲人。

上马车前,天空就飘着这样的鹅毛大雪。雪或许已经下了整夜,堆积了厚厚一层,车轮艰难地碾过尚未冻结的雪粒,发出吱吱声响,这熟悉的吱吱雪声一直陪着他离开奉镜关。

这以后,萧容在马车上度过了十七天,在冷宫的大殿中饿了三天,又在神都地牢中被关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萧容虽然几乎被遗忘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牢,但靠着狱卒的只言片语,他还是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这大恒朝原是萧家的天下,可把持朝政多年的权臣路晔扶持了傀儡皇帝萧昼,一手遮天,终于在这个冬天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废黜萧昼,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庆”。

比如,萧昼不甘于一直当个傀儡,曾在五年前以密诏暗中召集忠于皇室的大臣将领,诛杀路晔,以清君侧。靖亲王萧闻止忠于皇上,暗中调兵,却在刚到达神都之时,被自知诛杀路晔无望的萧昼亲手设陷捉拿,判定谋逆之罪,凌迟处死。

比如,萧闻止在世时,从不曾关照过萧容母子,可他死后,却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再比如,当神都铁骑找到漯谷,以娘亲一族人的性命威胁娘亲交出萧容时,娘亲最终选择了族人。可一年后,当神都铁骑再去奉镜关巡查时,却得知他的娘亲早已经病亡了。

一直到今天,日月更新,改朝换代,十二岁的萧容作为前朝皇室,将被拉往皇陵秘密处死,他终于找到机会从关押的车队中逃了出来,时隔五年,再一次看到了外面的天空。

没想到眼前竟是同样的鹅毛大雪。

只是如今,萧容已是个无父无母、无家无国、无路可投、孑然一身的前朝余孽了。

所以当他蜷缩在马车角落,看着呼啸的北风掀起帘子,露出一线银白色的世界之时,也曾犹豫自己是否真的要逃走。天下之大,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但他还是选择跳下了马车。

萧容仓促间从山崖上滚落。虽然因此甩开了搜查的士兵,却再也无力逃离这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

不逃走大概会被一杯鸩酒毒死,留下i体面的尸体,被乱臣贼子厚葬于王陵;逃走则冻死在这荒山野岭,无人知晓,无人发现,被宛如家乡般的纷飞大雪所掩埋。

萧容觉得还是后者好一些。

所以现在,他大概可以瞑目了吧。

灰白色的太阳悬在高空,却没有一丝温度,周围莽莽银川,找不到第二种颜色。

萧容在风雪中仓皇走了一日,已经很累了。现在他迫不及待想要长久的休息。

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对……

临闭目的一瞬间,萧容似乎看到了一抹绿色。

似乎有人正向他走来。

萧容怀疑自己临死前出现了幻觉,有些自嘲地想:原来自己还是想被人发现,然后活下去啊。

带着这样犹疑的念头,萧容睁开了眼睛。

这么会儿工夫,来人已走得更近了些。竟是个穿淡绿色棉袍的少女,在漫天风雪中踽踽独行。

少女看上去年纪比他大些,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张素白秀气的脸,蛾眉婉转,螓首温柔,发间插一支鹅黄色的绒花簪,肩上披一件青葱色的厚棉氅,手中还拈一支细柔的荆条,缓步走来,就像在茫茫大雪间忽然现出阳春三月的柳絮飘飞。

若不是萧容清清楚楚看到了少女留在地上的脚印,简直要怀疑她是什么神鬼仙人。

少女已发现了半埋在雪中的萧容,径直走到他面前,面上带些探询打量之色。

萧容想说些什么,可冻僵的嘴唇却连张也张不开。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女,既警觉,又紧张,可又带些小心翼翼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