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伯安的女儿都那么大了,那时候他还是这么个少年呢?”
泽翁抬手在自己下巴比比高度,像是要比划下当年魏宁的身高。魏桓心想这位真是老糊涂了,父亲当年十五岁,再怎么也不可能这么点高度。
当然,魏桓关心的不是这些。
“泽翁,我来找爹。”
“先生不时会过来。有时十来天,有时个把月,也有半年不见的,难说得很……”
“有处机关在此地,”勿尘解释道,“是当年伐吴时留下的几处大机关之一,泽翁自伐吴时便在此守着这机关。南下后,师父会时常到此处查看,过来时将信件和物品留在此处等我叫人来收。我从建康送来的东西也是通过此处转给师父。”
那就是见不到父亲的意思咯!魏桓大失所望,顿时心如乱麻。
“你不妨在这里等等,我想先生也该回来了。”泽翁说。
也有可能是饿的,魏桓心情很差,泽翁说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当然也没注意到勿尘注视着她,面露难色。
“我去看看吃的弄好没有……”勿尘正要起身,泽翁又开口了,“小应事情做得细,就是动作慢,我从不催他,等晚膳过来还要点时间。不如我说说当年的事情给你们听吧!”
堂屋正中的火炭上掉着一个水壶,水一直在开着,发出咕咚的声响。水汽一次一次扑开壶盖的缝隙,缓缓腾起,将屋子里熏得与外面一样潮。
这便是三十多年来泽翁普通的一个夜晚吧,魏桓想,这么单调的日复一日,泽翁应该是终于找到机会跟人叨叨了。但她爱听啊!那些过往魏宁从不标榜,从不主动提起。其实魏桓一直都很向往。
“好!”她说,“我想听!”
阿泽出生蜀地,在当地的府衙里做个文书抄写兼打杂的杂役,安安稳稳地过了快一辈子。快六十岁时,武帝伐吴招兵买马,十六以上六十以下五丁抽一,他给抽到了。武帝伐吴动用数十万兵力,兵分六路从长江上游及江北诸地水路联合扑向江南。阿泽平生第一次见识到百舸争流、重楼塞江的场面。而他便在王濬大将军的旗舰上,当然还是做他的杂役。
大军过江所向披靡,直到荆州地界。水上的机关拦住了伐吴大军。江面上突然升起手臂粗的铁链,被迫停止的战船被江底巨大的机关绞碎、吞噬。江面上瞬间成为充斥着血水和哀嚎的修罗场。旗舰停在机关运动时激起的漩涡之外,王大将军心急火燎,阿泽站在甲板上,眼看着前面的三层重楼被拖入江底,再浮起来时都成了碎片。
魏宁便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旗舰上的。
时至今日,阿泽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夜晚,那位少年与王大将军并立船头,漫天星辉勾勒出一个尚未长满的清瘦轮廓。他扬着手臂指向江心的某一处,高声与王将军说着什么。一向杀伐不二的王濬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
第二天凌晨,江面下巨型的钢铁机关在一串排山倒海般的巨响中崩塌,先锋船队用至烈之火烧断铁索。从此以后晋军势如破竹。半个月后攻破江陵,两个月后东吴国破,孙皓出建邺城投降。
“还有一战,先生说用铁索将船只首尾相连,将江面做地面,陆军便可与水军一起对抗东吴舰船。”
泽翁提起水壶,颤悠悠地给魏桓倒了一杯水。说起几十年前的事情,他滔滔不绝,一点也不糊涂。
“这……”魏桓想起了火烧赤壁。曹操那些北方士兵便是在首尾相连的舰船上被烧了个七七八八。
泽翁笑了:“彼时之下策,此时之上策。当年伐吴,与赤壁之战季节不同,风向不同。水军一路顺风顺水,先生笑立船头,指点沙场。”
泽翁浑浊的眼睛不知何时清明了,闪着光,他仰着头看向门外黑魆魆的夜空,仿佛在那里能看到几十年前喧嚣的战场,和那位昂立船头风姿卓越的少年。
那样一位少年传奇般地存在于大晋最辉煌的时代。
翌日,东方晨光初醒,魏桓与勿尘早早出门来到几百步外峭壁上。峭壁之下,巨大的机关沉睡江底,晨光破云,刚好照亮峭壁下的江水。几个一层小楼大的钢铁机簧隐隐露出一点身影。
这是荆州江域最大的一处机关,伐吴当年,因此机关晋军被困荆州月余,损失上万兵力。当然,当年东吴的机关已经在大战中被破坏,如今躺在水底的,是战后魏宁主持修复的。这样的机关荆州通往江陵的水路上还有两处,还未修复完工。
“师父修复的机关比当年挡住伐吴水军的更强大,环顾华夏,只有师父才能做到!”勿尘叹道。魏桓不语。她似乎还沉浸在泽翁那段讲述里,那样的魏宁光辉得犹如神祗。
“其实,长江水道上的机关除了这几处大的,还有几十处隐秘的小机关。其中有些是师父新增的……”
“师兄,你知道我爹何时回来吗?我想见我爹!”
勿尘一时语塞。
魏桓又说:“有件事情我要问问爹同不同意。”
她去看勿尘,却见迎着朝阳的勿尘眼眸印着光却又微微蹙眉,有什么欲言又止。
她已经做得那么明显了,他应该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魏桓想。她接着说:“勿尘,不如你和我爹说吧!”
勿尘毫无征兆地拉起她的双手,低着头迟疑半天,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悠悠吐出两个字“云霓”……
魏桓的心漏了一拍,接着疯狂跳动。她紧紧拽住勿尘的双手,就要投到他怀里去,却因这个动作,她看到勿尘背后五十步外的草丛里一道寒光,一支利箭破风而来。说时迟那时快,魏桓顺势扑倒勿尘,滚了一圈后垫脚起身,便如离弦之箭飞驰向那道寒光。
一个黑衣人跳出草丛,向山崖的尽头跑去。
勿尘起身去看,魏桓已经追着黑衣人消失在视野里。沈玄跑过来,勿尘赶紧对着他喊:“快去保护云霓!”
沈玄其实是来送信的,将一封信丢给勿尘,他旋即转身,也一溜烟不见了。
那是一封装帧精美的信,来自建康台城的皇帝司马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