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树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的时候,里面正是一片狼藉,课桌椅都倒得乱七八糟,书本散落一地,蒋双喜和李草莓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或者说李草莓单方面地在殴打蒋双喜,她脸上虽是道道血痕,头发也披散开来,而蒋双喜却被打得眼睛都青紫了,脸也高高肿起,正凄声求饶。
很多人围在她们身边,想要将李草莓从蒋双喜身上扯开,她却像头发疯的兽,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疯狂地挣脱开众人,看样子是要对蒋双喜下死手。
林嘉树下意识地冲过去把那些去扯李草莓的人格开,然后拉偏架地将她挡在身后,呵止道,“在干什么呢?”
她抬起头,凌乱的乌发,眼中满是屈辱的泪,他旋即愣住。
还不等他反应,她已经很快地放开制住蒋双喜的手,跑到讲台上一把扯下贴在上面的纸张,然后推开众人,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她一直往外跑,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幢破旧的乡村校舍,听不见那些丑陋难听的笑声。
手里紧紧攥着那页纸。在那一刻,她原本是打算就这么跑出去,生生世世也再不踏进那里一步的。
跑过林间小径,跑过方块状的农田,跑过潺潺的小溪不知过了多久,现在她已站在了杳无人烟的山坡上。就算再讨厌这里,她也不得不承认云崖村的风景确实美,此刻看着一望无际的绿色的海浪,在夏风的吹动下此起彼伏,她的泪痕仿佛也被风干了。
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
每当她委屈难过,却又不想爸爸看到这样的自己担心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躲在这块小小的山坡上。
她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慢慢地坐下去。山坡下,是一片香樟树林,那片树林,也是林嘉树带着她们一众学生在写作课上外出采风的地方,她记得在那里他用手风琴弹奏了一曲悠扬动听的《贝加尔湖畔》。
微风吹拂,将脚下的香樟树吹得簌簌作响,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垂下头。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刚刚为了她冲进教室的模样。刚打完球的少年,鸦黑的发梢略有湿意,恣意的汗水点缀在额间和脖颈,穿着宽大的t恤,浑身散发着阳光青春的气息。
而自己呢?
脏兮兮地和蒋双喜滚在地上缠斗,满脸的血污,打人的模样活像阎罗恶鬼,看到她这样丑陋的真面目,现在他一定很讨厌她吧?
那纸张在她手中被攥出折皱。夏日炎炎,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叫得让人心烦。她干脆将它撕成碎片。
也许蒋双喜说的没错,备受阳光雨露滋润的高大乔木,岂是一株卑微渺小的杂草高攀得起的?
她望着那些被她扬在风里的白色碎片,喃喃道,“草莓怎么配站在大树的旁边呢?”
“为什么不能?”
身后响起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清越男声。
她迟疑着站起,转过头,便和湛蓝的天空,迁徙的流云,碧绿的草坡一起,映在了少年清澈如洗的眸光中。
“你怎么了?是不是蒋双喜又欺负你?”
虽然不知前因后果,只看到她把蒋双喜按在地上打,接着又怕她出事跟着追了过来,但他还是潜意识地站在她这一边,总觉得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
李草莓咬着嘴唇,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若是告诉他自己打蒋双喜的原因,是因为蒋双喜当众曝光了自己写给他的情书,她宁愿现在就从这山坡上纵身跃下。
“没什么”
她强作镇定,回过头去看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刚刚还觉得美丽治愈的山村风景在此刻却如魔咒一般让她感到无力和厌憎。
山啊山,她恨这山。
爬不完的是山,越不过的也是这山。是它们横亘在她与林嘉树面前,让她就算化身愚公,也生生世世无法移平。
“是她又在说我家的事,所以我控制不住才林老师,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家庭会像一个耻辱?一个烙印?是我不想像那些天子骄子那样幸运地拥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吗?为什么我要走这么难走的路?”
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出生在罗马,而她却生来就沾满泥泞?她也不敢奢求太多,但为什么自己不能出生在一个大城市的正常家庭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的生活如此艰辛?
他站在她身后,望着少女孱弱的背影,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林老师,仿佛在刻意隔开距离。
他知道,自己就是她口中幸运的那部分人。哪怕在富人云集的申市,林家也位于金字塔的顶层,他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巨型跨国民营企业,只是作风低调,鲜少出现在媒体报道中,但真要细究起来,以他家的财富体量,轻而易举就能压过风头正劲的周氏。
他从出生起就唾手可得的一切,是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抵达的罗马。
他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安慰的话是如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也觉得惺惺作态。
但在他心中,其实一直很佩服李草莓顽强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哪怕你将她丢弃在阴沟中,她也能蓬勃生长的力量,在任何的困难阻挠前都毫无畏惧,哪怕手段有时有点过激,但无疑,她是聪明、果敢的。
同样面对家庭的分崩离析,但是与之相比,为了躲避家中纷争而跑来这座偏远山村避世的自己,是如此自私懦弱。
毕竟是养尊处优的林家少爷,过惯了顺风顺水的人生,在才刚刚成年的年纪,不知如何去迎接命运中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但他之前是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那就是直面它,不管它会给你带来什么挫折考验,你都要鼓起勇气,咬着牙,挺过去。
绝对,绝对,不能认输。
这是他向她学来的,无比宝贵的东西,如今,他也想将这份力量传递给她。
他走上前,郑重地对她竖起一根手指,那是他第一次褪去少年意气,眸光中闪着成人的坚定光芒。
“再难,请你也要继续走下去。不用害怕,因为我会陪着你。”
李草莓愣住。
他比她要高出大半个头,此刻正垂眸认真地看着她,高大的身躯为她遮住酷暑的烈日,任清风将他的衣衫吹得翩翩扬起。
那一瞬间,仿佛恼人的蝉鸣也寂然无声,只有少年温柔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然后缓缓,却无比坚定地,勾住他伸向她的手指。
那温热的指尖,带着酥酥麻麻的触感,仿佛一股电流,直击她的心脏。在此后她经历过的无数个绝望可怖的时刻,给了她咬紧牙关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那天,他陪着她,一起在那个山坡上,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清朗的蓝色天空染上浮光片羽般的粉色,然后渐渐铺陈,绚丽的粉色蔓延至无边,夹杂着淡淡蓝紫色云朵,余霞成绮。连整座云崖村也像是被笼罩在一种美好梦幻的氛围中。
灿烂无比的晚霞,像一封炙热美丽的情书。
也就在第二天,他给他的父亲打去了电话。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开口求他的父亲,就为了
能让他出资帮助她继续学业,哪怕当初他父亲说要为了另一个女人抛弃这个家,他也不曾向对方说过一句软话。
不料却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旧病复发入院的消息,两人被迫分离。
现在想来,那天的晚霞确实美得妖冶,仿佛一个预兆,一个她青春就此结束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