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来不及回味刚才那一长串的梦,因为他的未婚妻——郑岚——正靠在一旁用那种因倾注了过多的爱意而让他稍稍有些不舒服的目光注视着他,见他醒过来,浅笑着说:“醒了?又是笑又是哭的,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高振说。
同样的梦,自从吴呦不告而别以后,他已经断断续续地做了四年。那冬日不应该出现的满树樱桃,还有如同他的影子一样的流着口水进入厕所的那道身影,无不令他痛苦地想起吴呦青春靓丽的面庞。
他时而自嘲:“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她的笑靥,她的活泼,她偶尔的无理取闹,无一不令他心驰神往难以忘怀。
每当往事涌上心头,短暂的精神愉悦消散后,随之带来的痛苦是加倍的,每次的回望都让他的伤口被撕扯,翻出嫩肉一样的新的疼痛。
这种甜蜜又掺杂着痛苦的回忆,仿佛是在面对一个人咄咄逼人的争吵中无助的辩解一般,喃喃自语一样根本无济于事。
郑岚吻了他的额头一下,然后搂着他的脖子,脸靠着他的脸,懒洋洋地说:“外面冷,进屋睡吧。”
高振借着伸懒腰的动作撇开她,对着太阳眨巴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几点了?怎么就睡着了……”
“快一点了。”郑岚说,脸色沉了一下,又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说:“你爸厂里有事刚出去,咱俩去吃点东西吧?北门里新开了一家刨冰店。”
高振说:“我不饿。”
“那再去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去吃。”
高振说:“我不困。”
郑岚有些不悦,在他满不在乎的冷淡语气里有了些许挫败感。愣了好久,见他也没有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去发现她的幽怨和楚楚可怜,又娇声娇气地说:“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嘛。”
“没什么。”高振又说,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高振终于还是没有抵挡住女人猛烈的撒娇攻势,被蹦蹦跳跳的郑岚拉着手进了堂屋。
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家。
阳光透过窗子渗进来,在地板砖上打了一块白色光斑。衬得屋里其他地方更加昏暗了。
空气里飘浮着岁月长久滋养出的霉味,还混合着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冬天还残留着的旧凉席的味道。
高振皱着鼻子坐在沙发上,让他不堪忍受的不是陈旧腐败的味道,而是这座房子已经缺少了人味儿。
他那乐观但不寿的母亲已经走了四年了,他依然记得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最后一晚,瘦骨嶙峋,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管子尽头与皮肤连接着的地方已经不再渗出血来,仿佛这具失去了活力的身体已经放弃了对死亡的抵抗,由床头的检测仪器代替着发出了绝望的滴滴声。
那是生命无可奈何的告别,痛苦而悠远。
父亲是一家小私营酱菜厂的厂长,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在其他行业也稍有涉猎,近些年财运亨通,一天到晚在外应酬,鲜少顾家。每天回到家里,不是烂醉,就是因为太劳累匆匆躺下睡去。
高振偏激地将母亲的死因归结为父亲对这个家的漠不关心。
母亲是一位十分节俭的家庭主妇,虽然家庭日渐富裕,但她在生活上的节省依旧达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家里的灯不到太阳完全落下就尽量不开,平时剩下的饭菜热了三天没人吃也不舍得扔,她自己会把剩饭一点点吃完为止。
高振有些无法忍受她这种从小因极度穷苦养成的旧习,劝说无果,经常自作主张买一些现成的熟食回家,反而遭到埋怨,说家里有饭还浪费这钱干什么?
母亲体弱,身体不舒服往往选择自己硬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选择去医院。高振从很小的时候就不无担忧地想:妈妈就像她自己舍不得扔掉的剩饭,凉了便热一热,但是早晚有变质的那一天。
终于,不打扮不攀比甚至几乎不会发脾气的母亲在各种病症以及并发症的折磨中撒手离去。享年41岁。
高振甚至怀疑,母亲选择在炎热的八月份离世,似乎是不愿意耽误他开学去刚考上的大学报到。
那是1995年的夏天。
母亲下葬以后,父亲马不停蹄地继续着他的各种应酬,似乎只要停下来就会家破人亡。各色各样的人络绎不绝来到家里,在高谈阔论中推杯换盏,比母亲在世时还要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