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十三年,夏至。
酒肆中张袂成阴,摩肩接踵,热气蒸腾。
酒客们大开心扉,恨不能将自己安息的祖宗十八代都交代出来。且必如耳聋也以为对方耳聋般大吼大叫,上谈圣上诸臣,下论酒食女人。
逼仄的空间装不下闲言。
——话本里最鱼龙混杂、消息最为灵通之地莫过于此。
诚然,这些个优点对我无甚作用。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又是一壶酒饮尽,我觉着颇没意思。那些个歪歪倒倒的家伙听得倒是认真,一副未受夫子的洗脑式熏陶教育的模样——
鄙人如今一看着个不用接受熏陶的幸运儿就极为不适,何况一窝?
我吸吸鼻子,扶着小桌,尽量稳住自己身形,道:“怎么?深奥么?不懂么?”
人头们皆漾着笑容边嘿嘿边捧起了场。
掌声持续了一会,我摆摆手,深沉地咳了咳:“我娘初怀我时,正逢上元佳节。我耶娘并行花灯间,月与灯如昼。我娘那是一个灵光乍现,顿时想到此词。”
他们相当配合,秉持着看客的基本素养——起哄。
这等反应,我相当满意,再添一力,便足以达到我显摆的目的。于是乎我将九方木往桌子上一摔,酒水四溅,我之襟袖也略有波及。
许是有些麻了的缘故,人有点飘,我懒得垂头看,只将腿跨踩上桌,手顺带搭上了腿,潇洒地开始抖。
“适才糊涂了,忘报名姓了。某姓曾,名尚柳。上柳,上上之柳不拂姿。如何?惊艳吧,深刻吧?”
无人接话。
“诸君,萍水相逢聚一场,江湖再遇点头笑。他日江湖逢,叫得出某大名者,那必然是一生一起走的真哥们。”
说罢,我拿起酒壶,敬我的兄弟们一下,便“哗哗哗”往嘴里倒,再“哐当”砸回去。
人群静谧得颇怪异。
我一瞄,只见有人憋狠了,忍不住噗嗤一声,又死死捂住自个的嘴。
“……”
大周民风彪悍,女扮男装到处喝酒、醉倒芳丛的更是寻常如二餐。就算晓得是个扮男装的女郎和男儿混着喝酒干架,大多人自也不觉有他,毕竟大周豪放女郎多如牛毛。
何苦作怪哉?
没见识。
我嫌弃地撇嘴,顺手够酒壶,没够到。我低头看,恰被一片亮丽的粉闪着了眼。
粉嫩粉嫩。
我有些麻。
不止因为酒。
人在江湖走,必然是不能太要脸皮,那样会招致诸多悲剧。
我将此功练得相当炉火纯青,是以,面上还能保持个不动声色。
而同样,行走江湖,必然是不能尽道实话的。方才,我便说了假话——“曾琼”才是我的本名。
不过“琼”这单字看起来好像没啥问题,但是念起我的全名来——曾琼,真穷。
我要承认这名儿,才真有鬼了。
阿娘曾说我本就是要叫“尚柳”的,那是还怀我时便取好的名字。可师父他老人家懂些风水堪舆之术,好容易有个可以折腾……哦不,关爱的小辈的机会,积极数日后,算出个绝妙之字,然后张罗着寨里的兄弟伙们大肆筹备庆祝起名一事。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就为了这个不大吉利的名儿。
后来不管阿娘如何明说暗道更名一事,老人家脾气上头了就跟孩童似的闹,硬说“琼”乃是招财运有福气之字。
我,受害者本人,从小到大就被这么忽悠着,不仅没发现什么不对,还意气风发洋洋自得了好段时间。等大了些,识了字,再想想阿娘和师父的鬼话,我便控制不住自个脑海里些有辱斯文之语:
放屁!
招个屁的财!
琢磨一阵后,我开始漫长的攻讦战——软磨硬泡一哭二闹三绝食。
坏便坏在我毕竟年纪轻,玩不过师父这成了精的老头子。
哭就被瞪,闹就被锤,绝食真不给我吃的,曰:“恰节约粮食。”
如此种种。在这般恶劣的坏境下,我悲愤地放弃此战略,不管不顾扭着阿娘费。于是阿娘想了个两全其美的非常不靠谱的好办法——保名儿,取了字。
乍一听,我略犹豫了会,但琢磨片刻后又想明白了——这不一样的忽悠?
我无力反抗,但道姓名可不是我自个儿的事呢么?
我要跟人说我本就是叫尚柳的,谁又知道呢?
而如今也只有糟老头师父坚持不懈坚韧不拔咬定青山就不放松地叫我“真穷”了。
人老,就是有固执的毛病,一点儿也不可爱。我以后定要当个可爱的小老太太,才不要如师父……
等等。
师父?
我猛拍脑袋,酒也被惊汗醒了七分。
我本是在陪师父围看斗鸡,由于实在没眼看现实版“僵若木鸡”的奇妙演绎——两只斗鸡两两相望,各自使出了杀手锏,怎料大招相撞,聊胜于无。现场除了斗鸡少年焦急的吼声和无聊的对骂,便是瞌睡撞枕头,高山流水伯牙再把琴来奏。
在又一次猛地垂头被惊醒后,我坚定地叫醒修炼“睁眼入眠神功”的师父,借口道人有三急,直接溜之大吉。
然,顺利溜出来后不经意间一个抬头就与对面的酒肆望了个对眼。正如天雷勾地火,鹊桥引牵牛,一见倾心得分外猝不及防。
一时脑袋跟不上脚,一拐便拐了进去。
然后就没然后了。
我当即扔下酒坛撒丫子猛冲出去,路上边生死时速边寻思着如何圆润地交代我掉茅厕之事。
身后店小二叫得嘶哑的声音把我震回了神:“小娘子嗳!您还没给酒钱!”
我爽利地摸摸兜,掏出兜里唯一一个碎银,凝望着它在我手中最后的模样,顿时心如刀割,付酒钱似割腿肉,一个往后扔。
或是我起飞路上太顺畅,天公都看不下去鄙人自在之容,降下障碍之物——我飞进了一人的怀里。
条件反射飞快推开那人时,脑袋里随之颇不正经地冒出个念头——
香。
我颇扭捏地想着,莫不成是个貌美的娘子……念头一出,我猛甩头,默念几句罪过后,看也没敢看,艰难地扭曲着身体,艰难地鞠了个躬,再艰难地准备继续跑路。
片刻后,后领被拉住、腿不停捣腾的我泄了气。调整好面部表情露出八颗牙齿,目光慢慢从袖子抬起,看向背着光居高临下看着我的人。
光影下的那人轮廓柔和,温柔的光线在他脸上镀了层暖融融的边。
男的?
我恍遭晴天霹雳,顿时委屈满心。
欺骗我感情?
“说罢,多少才放我走?”我冷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