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不是逆党!姑娘心善,是邵公公在意之人,求求姑娘劝劝邵公公,殿下他是被冤枉的,当日他也在场的,他怎会不知啊!我家殿下人没了,老奴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怜公主金枝玉叶流落在外,却还要受到追杀,我等这些追随三殿下的老人,只是想保公主安全,求邵公公网开一面吧……”
“你是说,邵嬴知道三殿下未曾谋逆?”
“可不是?先帝对邵家心存愧疚,很是看重邵公公,那日侍疾的情形,他都是知道的!明明是先帝亲口下旨,命殿下假意迎合,拖延时间,谁知最后竟成了逆党!”
“邵嬴与三殿下,可有旧仇私怨?”
“这……三殿下生母低微,是,是邵贵妃的陪嫁宫女,可是,三殿下外冷内热,是个好孩子的,他是无辜的,公主是无辜的,我们,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该死!”
赵开阳当然不会只听这老嬷嬷的一面之词,可是,如果这是真的,那邵嬴就真是是非不分的奸邪之徒,一心只有私欲私仇,而他的欲,是她赵开阳。她无法忍受,邵嬴为了她堕落至此,错杀忠良,背上冤孽,一如她不值得同情的父母。
所以往后半年,邵嬴查案的进度陷入了停滞,他一直在查,究竟是何方势力横加阻挠。可最后水落石出,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密保上的名字,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呼吸艰难,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把将纸攥成一团。
他想不通,为什么赵开阳要阻止他,兜兜转转,与他作对的竟是他的枕边人。
夜里,他如往常一般时辰回到宅子,用夜宵时也笑意盈盈,体贴地为赵开阳夹菜,直到上了榻,一片黑暗中,邵嬴忽然欺身而上,手掌撑在她身侧,整个身子罩着她,冷声问:“开阳可愿给我?”
赵开阳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直到他除尽她衣衫像初次时那样狠狠啃噬一番,她虽皱眉忍痛,却未出声叫停。
“为什么?”邵嬴缓下来,轻轻伏在她心口的一片柔软上,“你明明这样信任我,为什么要阻挠我为皇上办的差事?”
“噢……你知道了,”赵开阳习惯性地揉他头发,“督主酒品不好,有次喝醉你全招了,我才知道,你这般拼命是为了我。”
邵嬴的心被他穿过发丝的手拧成一团烂肉,回京城后,她只叫他督主,即便是相拥相偎,也没再叫过“才谦”。而她所说醉酒,大概就是祭拜父母那日吧,原来那么早以前,她就一切都知道了,真为难她陪他演了半年多的戏啊。
“三皇子不是逆党,对不对?”
“……陛下说是,那就是。”
“那先帝说邵家有罪,也是真的?”
“……邵家确实有罪,只是相较而言,李家更罪大恶极罢了。”
“陛下想要遗诏,暗查就是,何必以逆党的罪名,搞得血雨腥风,天下人心惶惶?”
“不得不如此,我奉命监察百官,东厂一直是此等做派,若不如此行事,如何震慑心怀鬼胎之徒。”
“就算你与三皇子有旧怨,公主是无辜的。”
“我与他不曾有私怨,我未骗你!公主是皇天贵胄,总要找回来的,至于逆党罪名,没有遗诏,难以服众,谁也洗不清。”
“你总有道理……那些因这罪名而死的人呢?”
“……三皇子虽未谋逆,可他生前志在夺嫡,培植了不少势力,如今陛下掌权,又怎可令他们苟存于世,在陛下看来,威胁他统治的,不论是昌王余孽,还是三皇子余党,乃至是我,倾覆不过一朝之间!”
“这么多年,我如履薄冰地在那座死城里挣扎,我真的很怕死,怕我来不及报仇,怕窝囊一生不曾在世间留下个名字,后来遇见你,我更怕了,怕我死了牵累了你,怕我死了见不到你,怕我死了忘记了你。”
“但,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是我这样的人……不配么?”他字字句句,宛如杜鹃啼血。
赵开阳心乱如麻,她好像突然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身份、身体上的,而是两块缺口不同的灵魂,也许初遇时偶然对上了一处,暗地里别的地方却硌得生疼。
“督主,并非如此,只是,开阳学识粗浅,性子又直来直去,不懂督主这些弯绕,督主是谋大事者,眼里是皇帝的江山社稷,不必为我如何,我一介草民,不值得。”
她不能理解,他眼里,世界万物只有黑和更黑,真相不重要,人命也可以不重要,他能把自己变成没有感情的傀儡,却妄图把所有的情感施加在她身上,她知道他迫不得已,无路可选,可她不喜欢,也承受不起。
“……你要走了么?”他近乎绝望了。
“是,督主,我为侠者,要为弱者冤屈者鸣不平,不但要离开京城,还要继续阻拦你,直到真相大白于天下,枉死者可以瞑目。”
“你!”邵嬴怨愤地捶了下床褥,哪怕她此时未着寸缕,在他身下,却仍是不改骄傲,那双坚定的眼眸令人自惭形秽。他忽然就胆怯了,翻身躺回她身侧,冷冷道声:“你走。”
赵开阳不吭声,在黑暗中捞着衣裙。
“罢了,我走。”
他跻上鞋子,披着外衣夺门而出,临走前,颤声甩下一句:“明日,我不想再看到你。”
赵开阳确实没等到明天,慢吞吞穿好了衣服,趁着夜色便出了府,什么也没带走。
而没过一个时辰,邵嬴就回到房门前,迟疑许久,推开,掌灯一望,床铺叠得整齐,她早已不见踪影。
邵嬴踉跄着,挨到床边摸了摸,一片冰凉,连她的温度都没有留下。
真走了个干净。
这一夜,府上下人夜半惊醒,听见督主房中一阵阵器物破碎、桌椅倾倒撞击之声,他们的主子,把这房间拆了个干净,最初目惊心的是,床上纱帐破烂,被褥连带着木榻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似是恨透了这张承载着暧昧曾经的床榻。
天亮了,他望着天边的红光,奇怪地想:不是为了她么?怎么就把她弄丢了?
是不是,很可笑。
邵嬴又犯病了,咳嗽不止,一张白皙的脸涨出潮红,哪怕这几天赵开阳见过他这样,还是心惊肉跳,连忙找出药丸给他服下。
她蹙眉,忧心他在沙漠中病倒。
“我不在的日子,你可真是会作贱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他那时候,大概是疯了一段时日的,后来哪天突然醒过来了,问手下自己这段时间做什么了,他们具是神色怪异,问,督主当真不记得了?
倒也没什么,您性情大变,终日饮酒作乐,疏于政务,夜不归宅,在街上闲逛,被查查宵禁的逮着好几次,陛下召见您询问,您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陛下告病请辞,陛下实在没办法,才停了您的职,给您请太医医治,好在您醒过来,如今东厂一堆事儿等着您处理呢。
他当时听罢,只愿自己醉死算了。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染上这咳疾了。后来,后来又遇着几场刺杀,没能躲过,受了些伤,他怀疑之前没被刺杀是不是有赵开阳保护的缘故。
“诶,才谦,你看那是什么?”赵开阳忽然面上一喜,指了指远处一队骆驼和马车“是商队!我们不必徒步走出大漠了。”
邵嬴看见,也不禁染上喜色,一路上开阳辛苦,搭上商队车马,就不必再劳动开阳背他。
等商队到了近前,邵嬴看见旗帜上写了个“仇”字,顿时一愣,仇姓可不多见,莫非是……
“何人拦路啊?”马车车帘掀开,一位满身银饰的娇小女子钻出来,和邵嬴目光相交,也是意外,“邵二哥?你没死?”
“琼花,你说外面是谁?”苍老的声音从车内传来,仇琼花嘻嘻一笑,“干爹快来看,您徒弟诈尸了!”
“……三妹一点儿也没变。”邵嬴抽了抽眼角,笑意灿烂了几分,就是有点咬牙切齿。
两人跟上商队,又与许久不见的师父师妹叙了旧,只是,仇琼花这丫头,怎么愈发没规矩了?师父年纪大了,她倒没大没小起来,与师父肢体亲密不说,还听她叫师父“阿慎爹爹”,这称呼好生奇怪。
直到赵开阳拉住他,打消他为师父晚年尽孝的想法。
“你不觉得你杵在那儿很碍眼吗?你在跟前,他们都没办法亲热了。”
“嗯???”
什、么?师妹其实是他——师娘???
这下,邵嬴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每每看着他俩浓情蜜意,邵嬴就浑身难受,尤其是,最后竟然被师父逼着叫师娘。
“师父竟然不是被迫的……”邵嬴向赵开阳吐苦水,一脸纠结,“他们明明,相差那么多……”
赵开阳看着他,想了想:“你还记得昭诚长公主和那个被你抓住的小宦官么?他们身份相差那么多,最后不也成了神仙眷侣?”
邵嬴想起那个李呈,满脸血污地他淡笑着,望向监牢的高窗,死也不愿吐出半个有关公主的消息。
他那时,其实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公主,而是肯定暗中接触过公主的赵开阳,他想找到赵开阳。
三皇子一案的内情,在抓到李呈这个关键后,邵嬴终于密奏于圣上,并以性命担保,定会让陛下名正言顺拿到遗诏,只盼能将真相公之于众。陛下见了李呈,才终于信了八成知道三皇子余部已对他无碍,到时嘉奖一番收归麾下就是,现在,就只等着他的好皇妹乖乖现身,亲自把遗诏送到他手上。
而邵嬴,早就联络了三皇子余部,将查出的遗诏所藏之地告知,部好了人手,务必保证公主入山安全。他想着,开阳喜欢看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那他就让公主做这个主角,为兄沉冤,又救出爱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他邵嬴坏事做尽,丧尽天良,活该身染恶疾,暴毙而亡。
虽然顺着她的意思来,耗了不止三年,可邵嬴一想到她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生出了一种与她同在的错觉,这些年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疯过一回,邵嬴不那么极端了,好像摆脱那身东厂官皮后,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走在街上,就是个温吞和善的弱质公子样,赵开阳总怀疑他是不是又故意装相,内里仍是病太偏执,可邵嬴一点马脚也没露,竟是真的改过了。
“所以,即使你我性情秉性相差那么多,你不还是在我身边了?”
邵嬴抿唇一笑,“承蒙开阳不弃。”
赵开阳对邵嬴的感情执着而深切,意识到陪在他身侧救不了他,只能予他罂粟一般的慰藉,她果断抽离,与他分开,暗中作对,用行动告诉他,不是只有一条路,这条路虽然崎岖坎坷,她会支持他,但他若选择捷径,就算一年能脱身,她此生与他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往后余生他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干。
还好,邵嬴找回了自己。
几日后,终于到了边境小镇,仇琼花忙着生意,他们急着进谷,就匆匆作别。山谷终年积雪,邵嬴和赵开阳裹着狐裘依偎在一起缓缓行进,终于见着姜家的宅院。
“——姜大哥!开阳回来了。”
“开阳?”姜舟听见,连忙掀帘出屋,满脸笑容在看见邵嬴的时候慢慢消失。
“你怎么把这杀星带来了?不对,你俩不是掰了么?不对,他不是死了么?”
总之,姜舟又一次沦为治病工具人了,他老大不高兴,每每去镇上抓药都都得和俊俏的药铺老板闺女大倒苦水,搞得小姑娘乐不可支,他皱着脸的模样真有趣哎。
邵嬴这副破烂身子很是棘手,姜舟只能说,短寿是肯定的,尽量调理好,也就二十年吧,邵嬴不敢瞒着赵开阳,告知她后,自己也很难过。
“我怕死,死了就不能陪你了。”
“现在知道怕了?那你这此找我,还这么奋不顾身。”
他假死脱身后,身边只跟着徒弟白聆,两人赁了马车,在西北一带漫无目的地走着。听说赵开阳的行迹又出现在聊州方向,邵嬴当即收拾行装赶过去,到了初见时那家小客栈,他打听一番,掌柜说他儿子领着一下过路客人和赵侠女同道入了大漠,到聊州去,心里才放松了些,就见掌柜儿子推门而入,喘着粗气叫道:“糟了!我们遇着沙匪劫道了,赵女侠要我逃回来报信,爹,咱们快通知县衙救人吧?”
“什么?这哪来得及啊?”掌柜的一时也六神无主。
邵嬴沉着脸,把皇帝给的令章交到白聆手上,吩咐:“你去要兵,小哥领路,我,还有你们,有功夫在身的,恳请相助!”他又转身看向堂中食客,可惜唯有一个壮汉撂下筷子,愿意救人,邵嬴收回多余的目光,不再耽搁,翻身上马,一路风驰电掣,遥见赵开阳孤身与一群沙匪缠斗,他当即提着长剑冲入战局。
赵开阳看见马上来者,也一时不可置信,年前听闻东厂提督暴毙,她花了好大功夫才确认他是假死,松了口气,又不知他是否还愿意脱身后与她同行,共度余生,她想着,不如去聊州待一段时间,万一他能找过来呢?没想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过来。
“上马!”邵嬴伸手,将赵开阳拉上马,引开沙匪,长剑与弯刀,寒芒阵阵,抵挡着敌人的攻袭。另一边,旅客们早就四散而逃,壮汉也挥舞着板斧冲上去,尽可能阻挡沙匪追击旅人。终于撑到了官兵了来救援。
只是危机刚一解除,邵嬴就额头冒汗,身子摇摇欲坠,一连串的咳嗽从嗓子里溢出来,胸腔剧烈起伏着,像是快要咳昏过去。
“才谦?这是怎么了!”赵开阳给他吓得不轻,忙撑住他的腰,让他靠着她,接过缰绳控制马,白聆一见,连忙让她从邵嬴身上找出药瓶喂了几颗药,好一会儿他才缓下来。“师父的咳疾又严重了,若他往后还这般乱来,动武动气,任凭什么灵丹妙药吊着,都性命难保啊!”
“咳……胡说什么,一般咳嗽罢了,开阳,你没事就好……”他虚弱地笑了笑,“我欠你良多,可算派上一次用场了,就算是死,能在开阳心里留个名字,也不枉此生了。”
“才谦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啊。”赵开阳抱着他的腰,又生气又无奈。
他们在聊州住了几日,赵开阳就提出带邵嬴去无日谷医治,邵嬴让白聆暂且守在聊州,随后就和赵开阳一同上路前往无日谷求医。哪知运气这么差,两匹马误食了沙漠里的毒株,死在了半路上。
“开阳,我一向运气背得很,莫不是真的天生祸星?”邵嬴一脸委屈。
赵开阳:“走背运怎么了?有我在呢,才谦定能回回逢凶化吉,才不是什么祸星。”
邵嬴无声笑了。
开阳不计前嫌,还像从前那样在意他,老天可算对他仁慈一回了。
“开阳,换我陪你了,陪你一辈子好吗?”
“嗯,今生不够,就再许来生。”
后来江湖传言,赵女侠身边多了一位侠侣,是个弱质彬彬的白面公子,公子善用剑,却很少动武,有人说他深不可测,也有人说他手无缚鸡之力。见过的人,都说他气度不凡,仪表堂堂,并且出手阔绰,赵女侠行侠仗义,多亏他慷慨解囊,他们都猜,赵女侠一定是拐了一位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公子家里规矩繁多,不肯与女侠结亲,她这才一气之下把人掳了去,那公子对女侠言听计从,有求必应,想来是个惧内的,也不知能在女侠身边待多久,嘿,要他们说,这文弱公子哪有江湖豪侠有劲,别回头哭着鼻子闹着要回家吧。
“什么掳来的?就不能是你钟情于我,自己追上来的?可恶,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坏我名声?”赵开阳。气得锤桌。
邵嬴哼哼两声,笑道:“是啊,我身体虚弱,拖累了女侠,哪儿有江湖豪杰配得上你?”
“咳,他们都是胡编的,才谦莫要计较。”
“但他们有一点没说错,”邵嬴凑近她,掀起她幕篱上的白纱,“嬴对女侠言听计从,有求必应。”
“是么?”她忽然来了兴致,捏着他的下巴轻啄一口,恶劣地说“若是在这里要你呢?”
邵嬴的脸霎时红了一片,看看雅间里大开的窗子,总觉得方才的亲昵被人看到了,“开阳快别说笑了……”
赵开阳眯了眯眼,装作可惜的表情叹了口气,邵嬴忍不住推了推她的胳膊,抿着嘴,倒真像是大小姐撒娇的模样,逗得她笑逐颜开。
现在的邵嬴很柔软,刚认识他时,他是一团雾,时而凝成霜,若即若离,琢磨不透,后来成了督主,他化成了冰,满身的寒凉刺向自己,也隔绝了她,而现在,他是水,没有棱角,温润却深沉。
每一个时期她感受到的样子都不是完整的他,每一个时期却都是同一个他,她不会认为是自己改变了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能将他救下,是赵开阳此生最得意的事。这所谓的救,不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他,不是出于虚荣心的自我满足,而是看到一个痛苦的灵魂摆脱枷锁,找到栖身之处,他安心地睡着,再也没有噩梦缠身。
“才谦,天亮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