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2 / 2)

雨下得更大了。

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了,厨房的窗玻璃黑漆漆的,映着丛容的影子。

丛容切着黄瓜丝,偶尔把目光投向身后的客厅。卫冉坐在电脑前,看似很专注地盯着屏幕,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卫冉很好看。

不仅仅是皮相上的俊俏,还有一种骨子里的倔。

丛容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少年感这个词可以形容。

丛容十几岁的时候,也曾在自己身上看到这股子倔强。不过在他二十岁刚出头的那几年里,这种倔劲儿一点一点消磨没了。丛容有时会觉得,一个人成熟起来的过程就是利剑出鞘,只不过这把剑出鞘之后不是气冲牛斗光芒万丈,而是在砂砾中磨去锋芒,变得圆熟而迟钝。

卫冉身上的少年感却一直都在。丛容时常分不太清楚,眼前的卫冉到底是二十二岁的卫冉,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丛容有些失神。

今天晚上过后,他和卫冉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这当然不是说今天晚上会发生点什么。但就算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也已经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从他冲动地拦住卫冉的那一刻开始。

假如他刚才只是轻松地按住门,像往常一样笑着对卫冉说:“别走啦,你好容易来一趟,我明天带你到市郊的景点观光观光。”那他以后大概还可以继续在卫冉面前假装下去,假装他从来只把卫冉当成一个朋友,或是一个弟弟。

但他揽住了卫冉的腰。

用不着多说什么,仅仅这一个动作,他相信卫冉已经明白了。

毕竟他和卫冉之间有着那么深的默契。游戏固然是虚拟,却不代表游戏中产生的默契也是虚假的。角色本身没有情感,可操纵角色的是人。

世上的游戏玩家千千万万,但有一点恐怕都相同,大家在游戏中真正追求的,归根结底是某种内心渴望却无法在现实中完全实现的情感期待。

比如说,一个搭档。

一个了解你所有习惯,洞悉你所有节奏的搭档。

一个时刻把你设置为焦点,随时准备冲过来保护你的搭档。

一个可以和你患难与共的搭档。

丛容把黄瓜丝和西红柿片摆成好看的造型,端着两个碗回到客厅。

“凉拌面,简陋了点儿。”丛容把一个碗推到卫冉面前,指了指桌边两个拧开了盖的瓶子,“辣椒酱和芝麻酱在这儿,你要多少自己加。”

卫冉点头,看着丛容加了两勺芝麻酱,也有样学样往自己碗里加了两勺。

“你会做饭吗?”丛容没话找话。

卫冉有点惊恐,“不会。”

“那你一个人住,吃饭怎么解决?”

“我请了钟点工阿姨,课多的时候在学校食堂吃。”卫冉继续惊恐,仿佛丛容的问题使他从灵魂深处领悟到不会做饭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可以学的。”

“我就那么一问,不是要你学做饭,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丛容叹气,“吃饭吧。”

卫冉在“多说多错”和“沉默是金”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开始闷声吃凉面。

丛容看他吃得头都不抬,忍不住笑了,“好吃吗?”

“好吃。”卫冉马上说,“哥,你做什么都做得特别好。”

“家常饭嘛,谁做都能做得好。”丛容尝了一口,自己也觉得好像是比平时好吃一些。料还是那些料,味道却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有某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让他很怀念。

电脑还开着,显示器大得像个电视。一个游戏主播正在直播《众神》野外pk,用的是个法师角色。

丛容看了两眼,“哟,《众神》也有人播了?”

“嗯。”卫冉也转过头看电脑,“这个主播人气挺高的,之前好像主要是播一些主机游戏,最近开始播《众神》了。”

“操作不错啊。”丛容随口说,“刚才那个反制的时机抓得真准。”

说完了这句话,丛容忽然明白了,自己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是什么。

是被家人陪伴的感觉。

在他还小的时候,大约是七八岁那会儿,他跟父亲的关系还很融洽。记忆中有那么一段日子,每天晚上,父亲都会做两大碗简单的凉拌面,父子俩捧着碗坐在电视机前看体育频道播的球赛,一边随口评论上两句,一边吃面吃得津津有味。

家常饭,确实还是要在家常的氛围里吃,才会更有味道。

回过头去算一算,那个场景居然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丛容一时之间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有很久都没再体会过被家人陪伴的感觉了。

大学时虽然有室友,但寝室里的那种氛围跟家里还是有很大区别。几个男生吵吵嚷嚷,快活是快活,却谈不上温馨。工作以后住在单身宿舍,就更不用说了。他每天脑子里装的只有一场接一场活动日程表,接机,订酒店,看会场,上晚宴,准备稿子。日子就在那些日程表里溜过去,他一度都忘了,人是需要有个家的。

丛容及时让脑子刹住了车。回忆这些以前的事情,对如今的他不会有任何帮助。

饭后,卫冉坚持要洗碗。丛容没跟他拗,给他烧了一锅温水,把洗碗布指给他看。

卫冉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饭不会做,碗还是会洗的。丛容看看不需要自己插手,就退到碗架旁边,把卫冉洗好的碗接过来摆在上面。

“哥。”卫冉用布搓着碗沿,忽然说,“要是你哪天不想再待在这儿了,就去我那里住吧。”

“啊?”丛容看他。

“那套房子是我名下的。我很早就跟我家里人说过,我不会结婚。”卫冉把洗好的碗倒扣过来抖了抖水,放到碗架上,转过身看着丛容。

丛容伸出去接碗的手落了个空,就那么凝滞了两秒钟。

“本来我想好了,就当倒回去重新再来一次,以前我想给你做但是做不到的事儿,这一次我都要做到。要是最后你还是对我没感觉,我就消失,再也不纠缠你。但是……”

卫冉吸了口气,缓缓说:“哥,你对我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对吧。”

最后这句话,卫冉的声音轻到几乎只有气息,但丛容听得真真切切。

卫冉果然都明白了。

感情这种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任凭他小心谨慎地保持距离,任凭他把话说到让彼此都无路可退,只要一个动作,所有的心思都泄露无遗。

丛容关上厨房的灯,“去屋里说吧。”

卫冉跟着丛容走出厨房。电脑上的游戏主播还在直播野外pk,屏幕上全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技能特效。丛容走过去,把声音关掉。

没了游戏里热闹的音效,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可怕。丛容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根烟,忽然想起今天家里还有别人,又把烟盒扔了回去。他工作的几年里都基本烟酒不沾,反倒是辞了职以后,多少有了点烟瘾。

“你知道我为什么辞职吗?”丛容给自己倒了杯水,“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儿,甚至都不算是事儿,只能说是出现了两个突发情况。”

那确实只能说是两个突发情况。

那时有一个重量级的国际论坛,丛容担任现场的同声传译。

同传的工作压力本来就比较大,这次活动又非常重要,说是能够决定丛容此后的职业生涯也不为过,这让丛容的心理压力又翻了一倍。

事实证明,过大的压力很少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在那次论坛上,丛容掉了链子。在同传进行的过程中,他突然发作了耳鸣,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次的同传翻译没有提前拿到稿子,必须靠临场反应。丛容的搭档也慌了神,现场同传出现了六秒钟的空白。

六秒,放在平常情况下,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秒钟跳动六次,仅此而已。

但在有些时候,六秒的空白是严重的事故。

好比在竞技场上,队友们正全面顶着火力,治疗却突然掉线了六秒,足够让黄花菜凉几筐。

丛容一直都觉得,翻译这工作和治疗很有些相通之处。虽然只是个辅助职业,但却能把整个团队的节奏凝聚在一起。竞技场上,治疗出现了失误,会打乱队友的战斗节奏。会场上,翻译掉了链子,也会打乱所有人的工作节奏。

不用说,这次事故给丛容的职业生涯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不过,要说毁灭性的打击,却也谈不上。

丛容被从一线团队中撤了出来,不再担任现场工作,转而负责文书和后勤,给其他翻译校稿,或是上一些规格普通的商务宴请。这种安排主要是为了照顾他频繁发作的耳鸣症状。医生交待他注意休养,保持规律的作息,暂时不要从事压力过大的工作,也不要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这件事给丛容造成的损失,似乎就到这里为止了。

丛容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个突发状况紧随而至。

所有的行业都有竞争,翻译这一行也不例外。丛容此前一路顺风顺水,无形中挡了别人的道。他出了这次事故,有些对手就很希望他被彻底边缘化,再也不要爬上来。

于是一个谣言开始不胫而走,说丛容是因为个人作风问题受到了冷处理。他的性取向也在同时被爆出,这么一来,他的“个人作风问题”到底是什么,似乎就不言而喻了。

在性取向这件事上,丛容没有刻意隐瞒过。他当然不会对别人宣传,但在填一些个人资料时,如果有这一项,他会如实填写。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是不可能一辈子隐瞒着的,也没那个必要。这个年代,人们对很多事的宽容度早就今非昔比了。他的大学同学也有知道他性取向的,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

但那时的丛容还不曾体会到,“宽容”往往是有很大弹性的。同一件事情,在一个友好的语境中可以被宽容,换到另一个语境中,可能就会有完全不同的遭遇。

当他的性取向和所谓的“个人作风问题”被人刻意地放在一起传播时,注定了这不可能会是一个友好的语境。人们并不见得完全相信这个谣言,但这种语境的存在,就已经限制了人们对此所能抱持的宽容。谣言传出来之后,丛容听到别人背后议论他最多的一句话是:“他个人作风是不是有问题还不知道,但他是同性恋这事儿总归是真的。”

这个谣言扩散的范围还很广,从他的同事圈到校友圈,甚至连初中的同学圈都未能幸免。

丛容从小就是别的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当年又是a市高考状元,很多人过了多年都还对他印象深刻。结果这种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时候起到了负面作用,丛容的名字又一次在熟人们的朋友圈里刷了屏。

丛容的神经性耳鸣没治好,又添上了心理问题。努力在工作岗位上支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辞了职。

“然后我就回到这儿了。”丛容用一句话做了结尾,“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想法?”

“我……”卫冉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安慰丛容,又不知从何开口。

“你别误会,”丛容摆摆手,“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卖惨。实话实说,这两件事儿听起来不算特别严重,对吧。至少绝对没严重到,让人一听就觉得,这人肯定是要完蛋了。”

卫冉没接话。

丛容又叹了口气,“如果几年前你告诉我,有一天我会遇到这样的事儿,我肯定会想,没关系我扛得住。这波伤害确实看着挺高的,但肯定没到要命的地步。只要扛过去了,就好了。但我现在知道了一件事,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

丛容停顿下来,拍了拍卫冉的肩头,“有些事情的伤害不能只看表面。我们以为我们能扛住伤害,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它其实是dot。”

丛容所说的dot,是游戏中一种类型的技能。这类技能的特点是造成持续性的伤害,它只攻击目标一次,却能让目标每隔几秒就掉一次血。每一次的伤害量都不算太高,但只要这种状态没被解除,伤害就会反复到来,无休无止。

这是丛容从自己的经历当中得到的教训。

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正称得上伤害的伤害,全他妈是dot。

谣言刚刚传播出来的时候,丛容以为,只要他扛过这一阵子,这些闲话总会消停。

但他渐渐发现自己错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很准确地概括了他现在和未来可能将要面临的处境。

——“这辈子你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就是这样。

有些坏事也许只会在你身上发生一次,可是它不会走,而是从此停留在你身上,反反复复地袭击你,让你无法防备也无从逃离。就像丛容过去所使用的那个角色名字“万马过桥”,马可能就只有那一匹,但是架不住它来来回回踩踏你一万遍。

小说里的主人公常会有一些惨绝人寰的遭遇,而在现实中普通人的生活里,大招级别的伤害属于小概率事件。人们并不会经常遇到那种“一招就红血”的可怕危险,但却躲不过各种各样让你反复受其侵扰的小事件。

换言之,生活这个boss并不会动不动就开大招秒杀玩家,但它会经常甩出一个dot技能,在玩家身上制造出持续掉血的效果。

在丛容的感觉里,“抑郁”就类似于这样一种dot技能。

被这个技能攻击以后,起初你可能没感觉自己受到了多大的损伤。你的血还足够厚,你还能扛住很多次伤害。

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你就会觉察到情况不太对劲。给你造成伤害的那个事件明明已经过去了,你却一直在掉血,一直在掉血,一直他大爷的还在掉血。

更糟的是,你无法知道,这个持续掉血的效果究竟还要存在多长时间,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消失。这一点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

即使你天生血厚,扛得住这次,扛得住下次,也许还能扛得住下下次,但你终究有扛不住的时候。

这么想的多了,你就会逐渐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到了最后,你不是被实际的伤害量击倒的,而是被那些未来将会叠加在你身上的伤害量压倒。

丛容想让卫冉避开的,就是这么一种绝望的处境。

他不知道卫冉能不能懂。有些困境,只有置身其中才能体会,然而一旦置身其中,也许就再也无法全身而退。

“那天你跟我说,你想当我护甲。我特别高兴,真的。”丛容看着卫冉,“可是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光有护甲对我没有用,还是保护不了我。那个dot的效果只要还在我身上,我就会掉血掉到死。”

丛容笑了笑,“我经常想,如果我真是个牧师该有多好,可以一直给自己上恢复术,把伤害抵消掉。可惜啊,我也只能在游戏里当一个治疗。放在现实里,我连我自己都治疗不了。”

卫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本来就不是个善于交流的人,丛容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他大概有些茫然无措。

丛容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差不多都表达清楚,没什么值得说的了。卫冉眼下可能还无法体会到这些话里的无奈,但也许有一天,他会理解丛容为什么明明是喜欢他的,却还是选择了把他推开。

现在的丛容是一个陷在沙子里的人,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往下沉而无能为力。除非他确定自己能爬出来,否则没必要多拉着一个人陪他一起沉下去,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行了,我去铺床。”丛容终止了话题,往卧室走去,“我今天睡客厅,你就别跟我争了,让我尽一点地主之谊。”

卫冉默不作声跟着他进了卧室,在他背后站了一会儿,轻轻叫了一声:“哥。”

“啊?”丛容拿着一床毯子转过身,结果猝不及防地被卫冉的嘴唇堵住了嘴。

卫冉确实不是个善于交流的人,和他的战士角色一样,永远用行动来表明态度。看来他积攒怒气积攒得太久了,这一爆发就直接开了大招,连个起手技能都没有。

丛容差点整个人被他扑倒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被箍得紧紧的,一动也动不了。卫冉就像是要把他肺里所有的空气全都一股脑吸出来,吮得他嘴唇发疼。

即使是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下,丛容倍感压迫的大脑还是留出了一根神经,感受到了卫冉嘴唇的柔软。如果这双嘴唇不是像这样用力地压在他嘴上,而是轻轻覆上去,触感应该会像一颗饱满的棉花糖。

“哥,我陪着你。”卫冉终于停止了这个简直称得上狂暴的吻,箍着丛容的双手却依然没有松开,“不管是什么样的伤害,我都跟你一起扛。就算我保护不了你,也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