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第六十一回上(2 / 2)

黛玉:“不碍事。父亲也只先看个格式笔。”拈着字纸又来回看两眼,踟蹰片刻,方:“至于章家那边,也不必与他们比——你原不乐写这个。行文用笔还好说,真正心思不一样,却还要依着常人的想头去写,就难免矫饰了。”

宝玉闻言就愣住了,看着黛玉,呆呆说:“老爷也未曾看出来。”

黛玉也一呆,闷闷说声:“我。”低了头,手把着字纸册子卷了又松,松了又卷。两个人越发无言起来。

正沉闷间,就有袭人在外面说:“太太来了。”却王夫人扶着金钏、彩云进来。宝玉、黛玉忙行了礼。王夫人向黛玉:“老爷听见大姑娘来了,又听宝玉要把窗课习字托你带回去姑老爷瞧,十欢喜。让我进来代他跟大姑娘说多谢。又叫我告诉姑娘,这边也几年常住的,跟自己家里一样,万不要外了。”

黛玉忙又行礼,告罪:“不过顺手效,敢当舅舅、舅母一个谢字?倒外甥女儿轻狂了。”因请往贾政处请安。

王夫人只说贾政的话,叫黛玉不必劳动。又叫宝玉过去贾政跟前说话。转眼间看见黛玉撂在旁边案上的那些窗课册子,王夫人又:“大姑娘在家要住几日,倒不忙着就拿过去,等起身的时候再你送去不迟。一则宝玉还修改修改,二则连这几日的功课一起拿去,岂不宜。”

黛玉:“舅母说的正,这做。”

王夫人闻言,方才欢喜起来,向黛玉:“老太太那边该等你了。我送你过去。”也不管黛玉谢辞,亲自携着黛玉的手,一路送往贾母后院。路上又代贾政林如海安好,黛玉家居日常做什散心耍顽,近来有什新鲜吃食喜欢吃、新鲜戏文想要看。黛玉一一答了,两人已到贾母院门。

王夫人携着黛玉进去,果然贾母处已经在吩咐小丫头往众闺秀处报传晚饭。王夫人向贾母说了贾政代传话,贾母:“老爷谢的很。”又说了贾政叫宝玉前面去说话教导并一起吃饭。贾母就淡淡的,:“罢了。宝玉跟着老爷吃也一样。”王夫人度看脸色心意,方要说什,贾母:“忽的想起来,林丫头家来,她姊妹们也许久未聚。明儿请薛家姨太太和薛大姑娘来,再使人去接了湘云丫头来,大家伙儿一起热闹快活。”王夫人应了,打量其余无话,方才出去了。

却说这边迎春、探春、惜春来了。李纨自在贾母跟前侍奉。片刻,王熙凤也忙忙赶来,要与贾母安箸布菜。贾母:“你忙呢,又到我这里立规矩。”凤姐儿:“这里原有个缘故。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求林妹妹。我这儿先效了,一会子就好张口。”贾母闻言,忙指了桌上一碗汤,:“你妹妹爱吃的,还不快舀一碗过去?”凤姐忙应一声,捞一捞袖子,接了旁边鸳鸯递的小碗就过来舀汤。众人顿时了。

凤姐儿只管把汤安在黛玉跟前,两个眼睛巴巴儿瞧她。黛玉推辞不得,只得:“二嫂子什差遣,这隆重?我倒不会推脱,就万一接不住,闹个马仰人翻,不许埋怨。”

凤姐:“这件事只在你。换别的人必不能的。”众人听了也稀奇,各自有揣测,只饭时不得言语追。少时饭毕,漱口吃过茶,凤姐果然拉着黛玉就走。贾母也不多管,与孙女儿们说一刻,就让各自散去。又命人再收拾房舍:“明天云丫头来,看她自己要怎。或跟我,或跟林丫头一床睡,先预备好了来。”

却说这边凤姐带了黛玉去。到她自家院里,恰贾琏在家,也才吃过了饭,见她姑嫂两个携着手来,着了好,方向凤姐:“珍大哥那边还有事,叫我赶着过去一趟,没等你吃饭。正好你再正经整治些个好的,款待林妹妹。”凤姐:“还要你说?我自有安排。”贾琏一出去了。

这边凤姐与黛玉进到里间,平儿早带人摆上预备好的饭食果菜来。凤姐:“妹妹随意用些。我先填两口。”黛玉她理家事忙,平日吃饭也不能容,:“你少忙,定神吃饭正经。”干果盒子里挑了两粒花生,慢悠悠搓着红皮,一边自与平儿说话。

凤姐吃完饭,平儿收拾了,倒了茶来。凤姐托着小茶盅,方才告诉黛玉事。原来这一向贾琏经手省亲园林建筑等事,几桩大宗的采买,自有贾珍安排人手置办;有零碎、不成套的几样,贾琏这边托洪大探查了行情,又联络了京里在盖园子的几家,共同请洪大居中监看察度,南边一并儿采买过来,到京中各家再行细。这洪大自将事情办的齐整,人人皆赞的,于其他几家又来谢贾琏。凤姐向黛玉:“你哥哥说,这等一向大有藏掖的事,肯接过手来,就十看得起咱们。况且洪相公做得漂亮,条条目目干净清爽,就不论亲戚情,也该重谢的。如今你哥哥和我记着这个情,洪相公虽不差东西,该我们酬谢的,必一儿不会少。所以来跟你打探打探,亲家太太日常喜好什,洪相公家里,又有什能合心意的。”

黛玉就这的章望妻洪氏了。虽自己婆母,到底尚未过门,按理也要害一番羞。只想到洪氏一向对自己慈和怜爱,关怀切切,亲近更兼亲密,自己这一腔孺慕依恋,也早就牢牢系在其身上。故此又满心骄傲,要替洪氏乃至洪家好好地打算。于:“论性情,我家大婶婶诚心厚人,别人待她一真心,她在心里记五,后头能还出十。论起喜好,跟这边几位舅舅、舅母倒不大一样,依我看,跟琏嫂子你倒颇有些像的——衣服吃食、用具玩物,其他先不论,新鲜有趣、活泼鲜亮的头一样的。”

凤姐一听,顿时起来,:“这话我听准了!???儿记下,也帮我做个见证——林妹妹亲口说了,我的喜好,跟亲家太太一样的。看以后别人还说我俗,只爱那些金的银的,富的贵的,活泼泼迷人心、亮闪闪花人眼的。”

黛玉:“我哪里就扯到富贵金银?明明你自家说的。”想到什,噗嗤一声,说:“我只说新鲜、鲜亮,你自己心里想着它,方才它的。”

凤姐:“难金银不鲜亮?富贵了也才有新鲜。我虽不如你会读诗,也荔枝、鲈鱼这等鲜货该怎弄来。”

两人又玩一番,凤姐方正色:“我了。倒先前想差了,有些太近着这边太太的习惯预备。幸而了你。”又洪家怎样。

黛玉想一想,:“洪表哥那边家里,虽不似我曾外祖家诗书相传,却也算得上读书识礼的殷实人家,做的药材生意也首重医病救人。我在常州时,看婶婶并姊妹们同那边往来,甚至曾外祖母老太太,更偏重‘实在’‘实惠’这两个字。”

凤姐:“了,这才正经亲戚的相处法儿呢。不比外头人家,第一只要面上好看。”又:“洪相公自己家里,又怎样?”

黛玉愣一下,:“洪表哥自己家里?”旋即醒悟,:“已经定了亲的。南京大伯母家亲戚姑娘。巧这会子也在京城,就在我家隔壁住着。”

凤姐顿时好奇起来:“这个巧。怎这姑娘家上京来?莫不家里男人赴会试,正今科一科的?”

黛玉点头说。随即简单说了章回、姜平、洪大、寿雁娘几人关系,以及姜平携妻、妹暂借住桂华园等事。又说到寿雁娘,一时没忍住,说出英雄故事来,只惹得凤姐连连惊叹,拍案叫绝,:“这样人物,比戏文里还精彩,我必定要见一见!又洪相公未婚妻,礼数上更该仔细斟酌了。寻常花啊粉啊尺头什的,实在配她不上。”歪头想了一会儿,说:“前日外头孝敬上来几座彩石插屏,有个‘马踏冰河’,还有一个‘庐山望瀑’。你哥哥跟我说,图画形象虽好,意境太大,寻常人家镇不住,等闲不摆设,白搁在库里吃灰未免惜——妹妹明天同我去看一看,若果然好,不就送她?想来定有这等心胸怀抱能喜欢的。”

黛玉:“哎哟,这说准了?我且先替未来表嫂多谢琏二嫂子。”说着作势就拜。

凤姐连忙拉住她手,一边自己个不住,:“你怎也跟人学皮了,敲砖磨脚的?还替嫂子谢嫂子,居然这会儿连羞不一羞了?”

正说着,只见鸳鸯走进来,:“好热闹。”凤姐和黛玉忙接她进来。凤姐一边叫小丫头沏茶,一边:“鸳鸯姐姐怎得空过来了?”

鸳鸯:“我的二奶奶,你也不瞅瞅这个时辰钟儿?你把林姑娘拐来这许久,老太太岂有不着急找人的?”

凤姐把头一拍,:“该死,该死。竟已经这个时辰,我竟还不呢!”拉着鸳鸯:“我先儿不已经回明了,有事要劳动林妹妹?老太太也准了的。就没算准时间,拉着多玩了会子。还要劳姐姐替我向老太太告个罪,说说情抹过这一回。

鸳鸯:“别的话虚,你让我把林姑娘现送回去,岂不什事儿没有了?”

凤姐这才送黛玉起身,并叫平儿拿来一个早收拾下的匣子,:“两件玩物,妹妹拿去,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赏人罢。”黛玉也不看究竟,着谢过,就同鸳鸯回贾母处。

一时到屋里,贾母正烦闷,见了黛玉,就起来,:“算回来了。”搂黛玉在身边坐了,:“在你凤姐姐家里吃什了?顽什?她求你什事,费心?”又说:“若要费心的,告诉我,我替你回了她。”

黛玉听着好,又深感外祖母心,:“没什费心,就两句话。”就把事情简要告诉贾母。

贾母仔细听了,确认无他,方才:“凤丫头个周到的。”又告诉黛玉:“如今你得了人家,姊妹妯娌越发多起来。热闹自热闹,要长久处着,难免也要用些心。你看凤丫头每日忙的,不着这个?只有时候用心过了,或行动太直白,一头奔着去没个掩饰拐弯的,咱们自家亲里亲眷,也要多包涵。”

黛玉搂着贾母:“老祖宗,我。凤嫂子原也我的好。”

贾母:“你们姊妹亲香,我还有什不放心。”

于黛玉又贾母,晚饭后做了什、跟谁说,有无别事。贾母:“不过宝玉跟他老子和娘来。老爷就惯例到一到脚。宝玉坐了一会子,就被老爷叫出去。我看剩下的也没心思,就叫他娘也家去了。”说着叹一口气,又摇一摇头,:“这阵子宝玉被盯的也紧。你也他的,以前还上学,自去秋以来,家里大事多,他老子也不顾上管教,小人儿家哪有什定性,一时荒疏掉了,也没什怪。偏你舅舅气急,押着每日每夜读书。宝玉几曾这样用功过,又几曾吃这样的苦?我待要劝,又怕我这里松了,宝玉泄了那一口气,对后面不好。只能捱着心疼,任由他们去了。”

黛玉叹:“天下父母祖辈,盼子孙成才,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一片苦心,宝哥哥全的。”

贾母点头:“我们的苦心,一则盼他自己好,二则二丫头、林丫头你们姊妹定的女婿这样上进,弄他一个拖后腿不成器的混在里面,外人看着也不像样儿。”说得黛玉把脸埋在贾母怀里,撒娇不肯起来。贾母又与她祖孙亲昵一会儿,心满意足,方才命人伺候梳洗睡去。黛玉还在惯住的套间暖阁里睡。

这黛玉原体弱择席,又今日事多,不免走了困,枕在枕上一时不得睡着,就合了眼,将一日事细细盘桓思量过来。想到贾母年老,原该安享天年常乐,然而的眷爱儿孙晚辈,仍然每每花费许多心思。又想到凤姐要强,凡事必求周全,偏偏夹在众人间,虽有心机大才,未必时时就能施伸展。再想到宝玉,读书原就不了功名,不过取诗书古文中情致兴趣稍能动性者,或见古人心意,或感一己胸怀,如而已。至于时文八股,向来能发圣贤精微者少,只作权势阶途者多;若无明见高识,挈领提纲,且能义理精通、文辞鞭辟,则多沦堆砌俗套、无聊无益物。宝玉因日常所见时文上佳者罕,作文根基规范又与性相悖,对其深恶,也谓人常情无怪者。奈世人世事,要以功名做立身。明明事与情违,然而父母孝在先,又必要孜孜求索、苦苦用功,以至于身心煎熬摧折,实在怜叹。

宝玉又想到贾政、王夫人。贾政一颗老父望儿成龙心几十年不改,怜折了长子贾珠,如今心心念念,全寄托在次子宝玉身上,这也就罢了。只想到早几年自己偶尔替宝玉捉刀,仿的韩柳欧王古文,被贾政一时发觉、欢欣鼓舞,后实情,也一样高高兴兴与自己细说点评,欣慰得意情溢于言表,黛玉不禁又暗暗长叹。至于舅母王夫人,相处时日虽多,但比与贾政的舅甥情厚,多少就要淡上少许。如今年纪渐长,自己见识愈多、体悟愈灵快细致,兼一年来又有洪氏做对比,就愈发能见出亲疏厚薄异。只虽亲疏有别,又慈母心意拳拳,自己如今早已有父亲做定准大事,宝玉那里也恪守礼法一无逾矩,必再满怀忌惮,稍有动静急急惶惶,又千方百计必要将一切联络处断绝?想到数年同住同行、依附仰赖,亦算长于膝前,却落得如此紧张猜忌,想来也不免心念成灰,再叹再伤。

只伤叹未久,黛玉就不好,须得自我排揎解忧。心中触起早前冬至那一回情景,想到章回教自己的“秘方”——心口微甜,就忍不住翻身坐起来。外面紫鹃早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怎样。黛玉悄悄儿:“无碍。只换了地方,一时不得睡。拿装九兰香的小荷包来嗅一嗅好。你再倒一杯温水我喝。”

紫鹃忙取了荷包来,黛玉:“不如就点上这个香,姑娘好睡?”

黛玉摇摇手,:“不必。这边老太太屋子进,一时不惯这个香,起别的事情就不妥了。我握着嗅一会儿就成了。”

紫鹃只得应了,方去倒茶。这边黛玉捏了荷包,自夹层里抽出卷得紧紧一个细绢卷儿,抹平展开,映着烛台一点昏黄的光,看到窄窄的两寸长的绢面上,章回书写、自己描绣的四个字“难得糊涂”。黛玉看一会儿,一,又收起来,等紫鹃倒了水来,细细儿一口气喝了,方才握着荷包睡下。果然甜香宜人,安身静气,一会儿就睡熟了。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