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句。”
“我说咱们不能等死。”
“对,等死。”炊事员重复了一句,接着发出了梦呓般的傻笑“咱们现在就是等死。”
过了十几秒范猛才反应过来,他说:“指导员会回来的,他肯定能回来的。”
“回不来了。”炊事员连连长叹“就算他是铁打的汉子,也得被冻成几瓣。话说回来,我打心里佩服指导员,也想留在部队,留在咱们三中队,可是为了过年值得把命搭上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谁还在乎过年?又不是小孩子。”
“一口气说这么说话,我觉得你有点回光返照。”范猛笑的很响“我不知道值不值,我只记得指导员说过,他说,人这辈子会过很多年,但在部队的只有那么几个年头,有时候出任务还被耽误了,当兵是男人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他不能让这段骄傲的回忆留下什么遗憾。”
“你也回光返照了。”炊事员的声音越来越低“指导员说的对。要是有根烟抽就好了,起码能暖和暖和。”
“三中队禁烟,三中队的兵不抽烟。”
“我知道……不过,咱们还是在等死。”
贾佳默默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像是争论,也像是遗言,想抽烟的炊事员让她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片虚无缥缈的火光中有着她最后的希望。
两人的谈话中最让贾佳感到心疼的是‘死’。大学时饱受失恋折磨的贾佳萌生过轻生的念头,她想过吃安眠药,跳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她会活活被冻死!
贾佳当时痛不欲生,可以说不缺乏告别生活的勇气,她自杀失败的原因是无法承受临死前的折磨,吃安眠药是最不痛苦的,但一个人要躺在床上,等待神智一点点混沌,直至没有直觉。她曾在临睡前琢磨这种临死前的等待,一秒钟像是一个世纪,漫长的没有边际,她的思维会无比的活跃,想生的乐趣,想自己没有享受过的生活,想自己的亲朋好友,舍不得啊。此时的贾佳正在面临着这种痛苦的折磨,她可以清晰地听到死亡的脚步,夹杂在纷乱的落雪中,带着铿锵的刀枪之音,血色之光,用严寒这种方式抽丝般丝丝缕缕地抽走了她的生命……
范猛没有了声息,炊事员没有声息,贾佳在昏睡过去之前不断呢喃着“不能睡,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很长时间以后贾佳回忆这段经历,没有对自己的怯懦感到内疚,对死亡的恐惧是生物的本能。她觉得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是自私的,想到的都是最亲近的,最奢侈的事情,她不明白,康凯当时也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为什么他没有蜷缩着身体倒在驾驶室里祈求,却毅然走进风雪,用单薄的身体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搏斗?是求生的欲望吗,贾佳有,范猛和炊事员也有,责任吗?康凯是指导员,范猛是班长,他同样有责任,也许这叫做精神,三中队的精神。
贾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时精神比求生的欲望还要顽强。
贾佳沉睡前不断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同一时间的康凯也做着同样的努力,不同的是贾佳睡着前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像在银浪白沙的海边晒太阳,所以她开始沉睡。
康凯也快睡着了。
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准时带领全中队的战士进行三公里负重越野,吃过早饭上路,把头探出车窗外,迎着风雪探察路况,挖了一下午的雪,中间不停给战士们鼓劲,还挖空心思讲了一个没有发生过的故事。离开车,爬上路基,沿着模糊的路基前进,顶着随时可能把自己淹没的风雪,康凯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雪落繁乱,重重叠叠压在地面,像是一只大手抹平了群山,掩盖了森林;风很大,踩过的脚印风一吹便恢复了平整的雪地。在漆黑而又苍白的世界独行,耳边忽而回荡着呼啸的风声,忽然世界变得宁静,只有咚咚似鼓的心跳。渐渐地,康凯对寒冷没有了触觉,有的只是机械的步伐和频繁打架的眼皮,他真想倒在雪地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贾佳睡前反复喃喃着‘不能睡’,康凯是用实际行动驱赶着睡魔。身体的很多部位都失去了知觉,于是他挥起手猛扇自己的嘴巴,笨拙的手臂一次次落在头上,砸飞了落在帽子上的雪,砸得脑子嗡嗡响,困意反而更重了。最后康凯选择了牙齿,他用牙咬,咬舌头,咬嘴唇。
咬舌头,带着腥味的血液流进肚子里,像是一剂兴奋剂激发了康凯身上的野性,他像狼一样在风雪中嗥叫,举足狂奔,跑累了他开始咬嘴唇,从左嘴角咬起,咬一口便是鲜血淋漓,落在衣襟上,和上面的霜雪荣成一体,勋章似的挂在胸前,直到把右嘴角咬破了,他再狠狠咬一口舌头,嗥叫,狂奔。
沉沉睡去的贾佳不会相信康凯还能跑得动,还能嗥叫,嘴唇被咬得像烂桃,胸前挂着勋章似的大片血滴。
康凯反复驱赶着睡意,脑海里也像洗牌一样翻找着记忆:他想起了郁郁葱葱的森林,想起了森林里悦耳的鸟鸣,跃过溪水的幼鹿,站在树枝上翘着尾巴,机警的松鼠,更多的是战士们的表情,他们满怀期待后的落寞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恍惚中他似乎回到了食堂,张灯结彩的食堂里冷冷清清,一个战士离开了座椅,又一个战士离开了座椅,很快食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困难是暂时的,因为康凯一直在坚持。
希望中的灯光终于刺破了雪幕,那是一个由地方负责,没有森警执勤的检查站。康凯踉踉跄跄地冲进检查站,门紧闭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缭绕的雾气,炉子上的水开了。
康凯打不开门,脚也抬不起来,踢不到门,于是一拳打碎了玻璃。
“哗啦!”
玻璃碎片如同雪片纷飞,热气从窗内涌出,康凯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十几分钟后康凯被救醒,他指着来时的方向说了一句话又晕了过去,他说:“救命,车抛锚了……战士们,等着过年。”
当晚在检查站值班的是一名年过四十的复员老兵,他有一个老朋友叫刘良,就是三中队的中队长。后来他在酒桌上把这件事告诉了刘良,刘良愣了几秒种,忽然左右开弓抽起来自己的耳光,当他死死拦住时刘良的双颊已经肿得像馒头。
恍惚中的贾佳听见了一片吵杂的声响,有焦急的叫喊声,有狗吠声,还有雪爬犁飞速前进的声响,她觉得自己的嘴巴被撬开了,接着暖融融的辛辣沿着口腔,食道,直入肺腑。醒来后她才知道是杜老爷子那样的鄂温克人救了她,还有范猛和炊事员,那样的大雪天只有狗拉爬犁才能行驶如飞,那口辛辣的液体是酒,鄂温克族人自己酿造的白酒,像他们的性格,辣在口中,暖在心头。
大年三十,康凯带着满满一车的年货回到了中队,上面既有采购的水果蔬菜,还有一些是地方的慰问品,更多的是鄂温克族送的礼物,狍肉干,鹿肉干,鹿血酒等等,最醒目的是一筐冻豆包,敖克莎大娘亲手蒸的,每个豆包上都顶着一颗红色的大枣。
红光满面的康凯除了嘴唇像烂桃,浑身只有手指尖和脚掌有轻微的冻上,贾佳,范猛和炊事员每个人都有十几处轻重不一的冻伤,范猛尤其严重,最严重的一块冻伤在他屁股上,涂了冻疮膏后,走一步都会又疼又痒。他站着过完了新年。
欢声笑语中三中队度过了最丰盛了新年,大年初一早上,战士们还在睡梦中,康凯已经带着排长和班长组成的巡逻队出发了,当然,范猛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