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六年,春。
太后大寿!
各地藩王进京朝拜,其中有燕王世子穆子良。
皇室子弟大都样貌端庄,据说大宣朝开国皇帝是个冠绝天下的美男子,后宫又都是美人,是以后世子孙在样貌上基本都不错,有像穆子契那样玉树临风的,也有英武阔气地,再不济也是眉清目秀。唯有这个穆子良是个意外。他吊销眼大蒜鼻,脸歪眼斜连最基本的五官周正都算不上,但胜在为人敦和温厚,就连待下人都是极好的。
这世上的人大都看重皮相,多少人明里暗里笑话这个燕王世子,他也浑不在意,依旧以礼待人,宽厚温和,那下垂的吊销眼里,流露出来的神采却是熠熠生辉地。
那一日,我同所有世家千金一样,进宫给太后拜寿。因去的早了,便在园子里逛了一逛,行至半道,看见一株海棠树底下站着一个人,背影挺直,傲然如松柏,头上束着玉冠,看模样,约莫是进宫拜寿的藩王世子。
后宫不宜私见外男,我正欲转身离去,不期然那人却转过身来,正巧此时一阵和风吹过,海棠花瓣簌簌飘落,飘洒在那人身周。
仿佛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见站在花雨中的那个人就是三姐夫,一样的伟岸挺拔,犹如芝兰玉树。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半天都没能挪动步子。
那人看见我,略微怔了一下,随即敛袖作揖,道:“子良唐突,见过姑娘。”
声音亦是一样的儒雅温润。
我怔怔地看着他,但其实瞳仁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姑娘……姑娘……”
在小心翼翼地呼唤声中,我终于回过神来。再定睛看去,眼前之人哪里是三姐夫,分明就是一个陌生男子。而且此人吊销眼大蒜鼻,嘴角歪斜,模样丑陋,同三姐夫相去甚远。
我一时有些惊慌,倒不是因为眼前男子样貌丑陋,而是因为在后宫蓦然见到外男,且又举止失态,恐惹人笑话,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眼前男子见我后退,忙用袖子遮了脸,歉然道:“对不起,是我吓着你了。”
我意识到他误解了我的举动,同时也感觉到了他的自卑,心下过意不去,忙解释道:“不……不是的,我……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男子,故而……才惊惶失态,并无轻视之意,还望公子见谅。”
那人听了我的话,缓缓将袖子垂下,看向我的目光中含着祈求和希冀,“姑娘当真不介意在下这副容貌?”
男女有别,我本应避开他的目光,可我怕我如果这么做,他又要多心自惭,便大着胆子看着他道:“容貌本是天生,谁都无法改变。只要人心地纯良,品德贵重,便是君子,如果一个人样貌俊俏,但心思恶毒,为非作歹,那纵然貌比潘安又有何用?天地生万物,花鸟虫鱼,草木山川,每一样都各具秉性,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我观公子性情温厚,纯良方正,定是位品格端方的君子,大可不必为了外在的形貌而忧虑自惭。”
男子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这些话,并非是为了恭维安慰他的违心之言,而是出自真心。不知为何,眼前男子虽然样貌丑陋,可我瞧着却并不讨厌,反而心底深处有几分亲近之意。只是我贯来不是那种大胆的女子,不敢私下接近男子,不知不觉就红了脸。正好此时我的丫头寻了过来,远远地叫“五姑娘……”我赶忙说道:“我家丫头寻我来了,小女子先行告退。”说完转身就跑,跑了有一段距离,我转头去看,却见他仍然呆愣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不由得笑着嘀咕了一声:“真是个呆子。”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段小插曲,不成想到了太后寿宴上,我又见到了海棠花树底下的那个男子,他就坐在我的对面,目光时不时地看向我。
我扭头小声问三姐姐那人是谁,三姐姐告诉我,这人便是燕王世子穆子良。
穆子良?子良?!
依稀记得海棠花树底下,他的确说过:子良唐突,见过姑娘……
原来他就是燕王世子!
我脑海里回想起最后他站在海棠花树底下呆愣愣地模样,不由得笑了一下。穆子良见了,以为我在对他笑,也憨憨地跟着笑了。
约莫是我的这一举动引起了柳神珠的注意。在太后问及燕王世子可有婚配的时候,当得知穆子良尚未婚配,柳神珠突然提议,将我许配给燕王世子。
这一举动在寿宴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要知道,燕王世子以丑闻名,并且据说对世子妃要求甚高,燕国上下,不是名门世家不肯将女儿下嫁,便是这燕王世子瞧不上,是以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却至今尚未婚配。
大宣国民风虽然较之前朝开放,但女子婚事,还是不宜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讨论的。
柳神珠此举,显然用心险恶。
雍王和韩王在朝堂上已成对立之势,彼此实力不相上下。燕王镇守西北,兵力雄厚,远在边疆,并未参与皇子党争,此次燕王世子进京,便成了关键之举。
她料定了三姐姐护短,定不会将我嫁给貌丑的穆子良,而穆子良也定然瞧不上我这个小小的庶女。不管是燕王世子拒绝我,还是我拒绝了燕王世子,两家必然心生嫌隙,如此韩王便有了可乘之机。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穆子良忽然起身朝太后说道:“皇祖母,柳家五姑娘冰清玉洁,温柔敦厚,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只不过……子良自知貌丑,恐……配不上五姑娘。”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穆子良此举,分明就是想娶的意思。并且,他言语间的期待和卑怯自然流露,看着我的眼神也是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伤了我一般。
我忽然觉得很心疼。
他明明是燕王世子,天潢贵胄,可行事却这般翼翼小心,照顾着别人的感受。那种自卑和怯弱,曾几何时,我也有过。
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就连太后都亲自垂问:“不知五姑娘意下如何?”
我满面通红,不知如何是好,悄悄转头去看三姐姐,她拧着眉头显然不乐意,再去看三姐夫,只见他面色如常,垂眸沉思,仿佛是在衡量。我原本还含有一丝期待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宴席陷入了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我这边的回答,然而就在此时,坐在我边上的小曦宸忽然奶声奶气嚷道:“不嫁不嫁,我五姨不嫁。”
众人都被他的童稚之语给逗笑了。
三姐姐乘着场面有所缓和,摸着小曦宸的脑袋,说道:“燕王世子品性纯良,乃是良配。只是我这妹妹年纪还小,况且婚姻之事理当由父母做主,我们做姐姐的怎好越俎代庖?大姐,你说是不是?”
三姐姐很有技巧地将问题抛还给了柳神珠。
柳神珠自然不会真的想看见雍王和燕王结成亲家,赶忙说道:“三妹言之有理,这事是我莽撞了。一心想着给五妹找个好归属,又见燕王世子风度翩翩,便想着撮合二人,却忘了五妹年纪还小,而且我突然想起,前阵子听母亲说过,好像是给五妹物色了……”
“我愿意!”
我打断柳神珠的话,突然喊了一句。这一声喊,拼进了我所有的力气,用尽了我生平不曾有过的大胆。场面一时寂静,我深吸了一口气,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再次重申:“我愿意!”
柳神珠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五妹,你说什么?”
我站起身,向众人宣布道:“我说,我愿意嫁给燕王世子穆子良。”
我的这一举动,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穆子良怔怔地看着我,目光中有欣喜,也有审度。
三姐姐小声提醒我:“五妹,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对面柳神珠厉声训斥:“五妹,你休要胡闹。婚姻大事,应当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如此胆大妄为,将柳家女儿的声名至于何地?”
我不理会柳神珠,转身面向大殿中央高台之上的太后和皇帝,朗声道:“大姐说的没错,婚姻大事理应有父母做主,太后娘娘母仪天下,是天下万民之母,想来,也是能够为民女做主的。”
“你……”
柳神珠被我气得语噎。
太后眉目慈祥,看上去似乎十分欣赏我的举动,赞道:“好好好,五姑娘果然好胆色,你们俩个做姐姐的,倒是退了一射之地了。”太后说完,转头同皇帝说道:“皇帝,既然这两个孩子彼此属意,那咱们何不就成人之美,给他们赐个婚,也算是为哀家今日这寿宴锦上添花了。”
皇帝的态度无可无不可,只是顺着太后的意思说:“既然母后都这么说了,那朕岂有不允之礼?这便命人拟一道赐婚的圣旨,并且赐玉如意一对。”
太后寿宴,又逢燕王世子赐婚,喜上加喜,群臣纷纷道贺。
柳神珠气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宁氏知道我被皇帝赐婚给了燕王世子,气得差点吐血。虽然这个燕王世子貌丑,但家世显赫,威震一方。这跟她预想中要给我配个寒门小户的目标实在要好上太多。她哪里甘心?索性称病不出,对于我的婚事,一概不予理会。
燕王虽然远在边疆,但赐婚的圣旨很快传了过去。对于儿子好不容易有了归属,显然十分开心。并不在意我的庶女身份,一应聘礼都按照嫡女的规格。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古玩珍藏,水一样地流入三府。看得宁氏分外眼红。
我到底是三府的姑娘,总不好在雍亲王府出嫁。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我搬出了在雍亲王府住了十年之久的小院,我曾经把这里当成是我的家,我多么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可是,岁月总是推着人往前走。我总归是要出嫁的。
我回到阔别已久的飞鸾小楼,这里的一景一物都一如我当初离开的时候。恍惚间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幼年时光的回忆扑面而来,雪姨娘的音容笑貌清晰如昨,我仿佛看见她坐在我床边,一边给我绣肚兜,一边笑吟吟地叫我:“五姑娘……”
我终于忍不住,扑倒床上嚎啕大哭起来,任谁都劝不住。
我哭得撕心裂肺,头昏脑涨之际,再也克制不住,终于喊出了我内心一直一来想喊的那个字:“娘……”
女儿回来了,女儿好想您!
我回到飞鸾小楼痛哭的消息传了出去,宁氏十分生气,却因如今我是未来的燕王世子妃而无可奈何,不过略斥责了几句。我淡然处之。横竖我日后是要嫁去燕国,远离京城的,同宁氏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过了几日,穆子良亲自来三府接了我出去散心。
大宣民风开放,并没有什么男女婚嫁之前不能见面的说法。
他说我带我去一个地方,我正愁在三府待地烦闷,便跟着去了。
这一日天气晴朗,马车一路往北。我呆呆看着窗外,看见一碧如洗的天空有雁群向南而飞,忽然意识到,原来又到秋天了。
穆子良一路上都在哄我开心,喂我吃糕点,给我讲笑话,看着他笨拙却又卖力哄我的样子,我心里头暖暖地,他虽然不是我爱的那个人,可是后半辈子能跟他一起过,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心底的一丝阴霾被驱散。我隐藏起心中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努力将心思转移到穆子良的身上。他给我讲燕国的草原风光,还说以后要教我骑马……我幻想着那样的生活,竟十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