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2 / 2)

赣江从这里流过 聿苏 2738 字 2021-07-08

吴敬仁折身,站在门前:“什么事?”

一位打牌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一番,说,“今天轮到你站岗。”

“什么意思?”

“看着大门那边,来人喊我们。”

“这岗,我不站。”

“那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看电话。”

“可以。”

在三楼,吴敬仁找到“砂石验收室”,室内除了一旧桌子,一把木椅,什么也没有。透过窗户,看着冷清清的工地,他舒心笑着低声说,“老婆,我找到一份好差事。”

是呀,都不敢想,这个年代还有这样的闲差。你明天去图书馆借些微生物方面的书,把这里当大学。

吴敬仁的“大学”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如果说黄江生化还有让他佩服的地方,那就是图书馆,上千平方米的馆厅内摆满琳琅满目的书籍。最让他惊讶的是关于“微生物”学方面的书籍,有些书是张雪梅梦寐以求而不得的,这里也有收藏。一天,他翻阅一本微生物杂志,忽然看见张雪梅几个字,心噗噗跳个不停,这篇论文的题目是“中国发酵时间的优势不会长远。”

他一口气看完,生怕拉下一个字,读第二遍的时候,看见字的同时,耳边响着张雪梅的声音,读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接下几天,吴敬仁陆续在“微生物”学术杂志上看见张雪梅撰写的“白色链霉菌pl-6菌株产聚赖氨发酵优化培养”,“黑曲霉代谢过程控制探索”,“黑曲霉基因重组研究”和“黑曲霉诱变的局限”等三十多篇论文,这些论文发表的时候,正值他与张雪梅离婚之后的一年内。

吴敬仁每看一篇,都要誊抄下来,有时,泪水落在笔记本上,浸透几页纸,不能写字,只能跳过泪痕继续书写。有时抄写时,脑子里会出现熟悉的楼层,他昂头看着家里的窗口,深夜亮着一盏灯,妻子在座灯下,时而奋笔疾书,时而面对墙壁凝眉沉思。

抄完三十多篇论文,吴敬仁把一个厚厚的本子揣在怀里,有的论文,他可以默诵,尽管还不能完全理解。

一天深夜,他在读一本“柠檬酸生产技术知识”,读着忽然读不下去,思念如生命力极强的菌种,在他体内肆意繁衍;想家,想妈妈,想女儿,也想耿兰新,更想张雪梅。家是可以回的,亲人和朋友可以相见,只是张雪梅永远不能相见了!

他打开手机,听着一连串的未接电话提示,突然,显示频上闪出“老婆”,只觉得头一阵眩晕,喊着,是你吗?是吗?你在哪!

瞬间,脑子里浮出张雪梅的遗容,接着喊,“我在哪,在哪!天上,我死了,死了吗?”

他按下回拨键,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是你吗?”胡若雯的声音。

吴敬仁一下倒在地上,懊恼地冒出一句,“我怎么不死啊!”

“怎么啦!啊!你怎么啦,说话啊!”胡若雯惊叫。

“噢,没事的,刚才做一个梦,见到雪梅了。若雯,我没事的,真的。”

“你——回来吧!”

“回不去了……”他心里说,我懂你的意思,这么说可能是基于对雪梅爸妈的怜悯,但是我们不能被怜悯绑架。

“能的,一定能!真的是心里话。你离开后,我每天都在想雪梅姐,想她的托付,看着爸妈绝望痛苦的样子,心都碎了!我真的好后悔,没有顾忌老人哀痛,只想自己!你若还爱着雪梅姐,就不该让老人这么痛苦。”

“若雯,你是雪梅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听我说,什么都无法弥补雪梅的离去,爸妈这么想,只是暂时转移哀痛,过些时日痛苦会卷土重来。别说老人,连我都无法逃脱痛苦的绞杀。出来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从小没有父亲,雪梅的爸爸就是我的父亲,这不是因为雪梅,而是我命中注定的。”

胡若雯哭着说,“不要你喊我妹妹,真的不要!现在没有什么比减轻爸妈的痛苦更重要!我不能看着两老每天呆滞地坐着,不能看他们彻夜坐在黑夜里一句话不说!求你了,回来吧!要不告诉在哪,我去接。”

“唉,本来要告诉你的,你这么说我反而不能了。妹妹,挺一下一切都回过去。”

“我挺不下去了啊!现在公司乱糟糟的,耿兰新也走了,原来说好要帮寒姐设计沼气发电的,也撂下了。她临走说,在这方面不如你。还有,于文涛离婚后换了一个人,常常醉倒街头。我想着,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过错,不然耿兰新不会走的。回来啊……帮寒姐过了这一关。”

“沼气发电?”

“是。上次工厂发生爆炸,寒姐萌生用废渣发电,这样可以节约能源。”

吴敬仁忙说,“告诉她,不可以!沼气发电雪梅想过,考虑再三,她还是放弃,决定从辅料开刀!雪梅已经研究出用玉米发酵,以后,生产不会产生废渣,只有高蛋白的饲料,所产生的效益远远超过动力费用。”

“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雪梅没有死,她与我一起活着!她没干完的事,我来!耿兰新走了,她没干的事,我和文涛干!就这样,挂了。”

吴敬仁挂了电话,体内的思念顷刻化作无穷的力量,在房间里转悠一会,决定与文涛通话。

电话通了,冲耳一阵怒骂:“吴敬仁,你他妈的是人吗!你什么意思啊!老子这辈子没有仇人,从现在起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什么东西你!”电话断了。

吴敬仁预感到他会发火,没想到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忍不住胡乱回骂了几句,坐在桌前反刍。

静坐一个多小时,终于想清楚了于文涛仇恨的原因,想把电话打过去,知道于文涛此刻不会接听,只好用书信的形式把心里的话写给他。

“文涛,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怪我不该拒绝雪梅爸妈的安排,迫使兰新离开你。恨我不该拒绝兰新,让她从此离开我们的世界!想说的是,从一开始,你我和兰新都陷入感情的误区,知道这一点是我离开家后,一个人去湄洲岛再次直面死神才领悟的。那一刻,我想起爱着的人,不怕你耻笑,我竟然想起王晓寒。也许你知道了,是兰新帮我从死神手中逃脱,从此,她不但是同学,朋友还是救命恩人。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救命之恩却是此生难以报答。我也想过,用此生来报答兰新,可是爱情这东西不兼容感恩,如眼里容不下灰尘,同样也容不进玉石。当我强迫自己去爱她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一个不该爱的人,甚至在昏迷中喊出的不是雪梅,也不是兰新,竟然是王晓寒。兰新离开后,我心里一下空了,如汹涌的海潮退后,一些沉积的礁石,贝壳和一些不能跟着海水远去的生灵呈现在眼前,其中包括八年前,你我面对死神时你发出的呼喊和与我在要离开人世一刻想着王晓寒。严格地说,都不称不上爱情,只是闯入心灵的喜欢。还有一年前,雪梅在噩梦中喊安先生,本质没有超越认可、喜欢的范畴。难道说,欣赏和喜欢也有错吗?假如一个人连喜欢之心都没有,爱情也就失去依存。看清这一点很痛苦,就像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心脏,每一次跳动是那么微弱,却能启动惊天地,泣鬼神的行动,如安南山,如张雪梅。当然,也可以制造令人发指的罪恶,如周如生,包括我本人。周如生掠去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的生命,瘫痪了一个生机盎然的企业;我毁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把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逼上冥岗山。在灵魂的海滩上,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爱,这就是雪梅!这一生,不会再爱任何一个女人!这样做不是救赎,而是雪梅的灵魂与我长在了一起,不可能分开。说道兰新,我只欠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对你更是既不欠你,也没做出一点对起你的事。若恨,若怨,我只能坦然面对!”

“文涛,暂且搁置过去,面对现实,我的现实是雪梅永远不再回来,我的选择是一直爱着她!把她留下的生命空间延续下去,不管多难,多苦,绝不改变!你的现实是兰新走了,此生还能相见,也许某一天她像我一样,忽然发现爱情走错了方向,重新回到你身边。也许她永远不回来,那又有什么,事实证明你的爱情走错了方向,你有选择的余地。兰新走了,给王晓寒留下一个遗憾,她答应要做的事也扔下了。我以为,她留下的遗憾应该你来弥补。眼下,柠檬酸厂千疮百孔,急需懂设备的人,你是我的同学,兄弟,应该站出来帮我才是。当然,就设备而言,你不上前我上!没有什么,可是柠檬酸产品的出路不在于设备,而在于发酵上的突破。我来徐州不是逃避,而是从最险要的关口突破!文涛,我以前挺瞧不起安南山,甚至是鄙视。湄洲岛回来,我开始崇拜他,崇拜他那股冲天的血性;崇拜他一往无前的气概;崇拜他明知自己弱势也要向强敌发起冲刺的精神!基于这一点,我才向微生物领域发起冲刺。文涛,放下过去,出来帮我和雪梅,同时也是帮兰新!我们让她看一下,爱人的死和离去没有摧毁我们兄弟,反而把我们锻造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