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夫妻,不用。”
吴华见到樊林红,当时惊呆,心想,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天仙!当她的丈夫,怎么当也不亏。樊林红走向他,大方地说:“吴华,半年没见,不认得了?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当爸爸了。”
省军区首长说:“看这小两口,为了党的事业,长期分居两地,见了面都不敢相认了。好吧,给你们一点时间小聚。”
吴华这才回过神,示意樊林红先走。
樊林红笑道:“你这老毛病总也改不了,见了首长就紧张。你不带路,我知道往哪走呀。”
吴华惶然在前引路,走着,两腿直发抖,如履薄冰,几次险些摔倒。到了宿舍想说,你等一下,房间里太乱,我先整理一下。
这话只是一个感觉,打开门不敢进,闪身站在一边,嘴唇哆嗦,不知道该说什么。樊林红进门,掏出一个口罩戴上,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些,老家河南农村,入伍后先当卫生员,因为表现突出,提升为军医助理。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等我分娩后,我们办个离婚手续,看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要求,感谢首长的信任!我……”他想说,别的什么都不想,就想与你合影。
“工作上的事,不可操之过急。以你条件,还需在基层干几年,如果表现可以,我会帮你说话的。”
吴华不敢说话,唯恐稍有不慎毁了“胎中”的前程,唯唯诺诺,哈腰点头,一连串“是,是。”
这次“小聚”小得不能再小,从进屋到分别,前后不到五分钟。可短暂几分钟包含了吴华一生也不能到达的境界。樊林红走后,除了留下满屋的芳香,还有一个激动人心的期盼,“我会帮你说话的”。几天后,房间里的香气散尽,期盼渐渐转换成猜想,她会帮我说什么呢?调到军分区当司令员!
想着,他吓了一跳,不可能的,最多是副司令吧。真幸运啊,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能一步登天,都不知道该感谢谁。
这以后,他天天算着时间,猜着樊林红分娩的日子。从结婚证书日期看,那应该是她受孕的日子。噢,快了,还有二个多月。首长真是太英明了,他姓吴,为了让孩子随自己的姓,竟然让我改姓。
一个月过后,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林-彪叛党出逃,摔死在境外。吴华隐约感到不妙,樊林红毕竟是林家深院里一位准妃子,她有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吴华的预感很准确,一个星期后,他被几名军人带走,关进一处至今也不知道的地方。审讯开始,问完了基本情况,一个声音振聋发聩,“我们是林-彪反党集团专案组,你必须老实坦白自己的罪行。”
吴华不但老实,而且把猜想都交代了。之后,专案组再没提审,他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行尸走肉”,每天除了写交代没别的事。开始,他写的材料还有人接收,一个月后,写的东西交不上去,这让他感到极度恐慌,分分秒秒等待最后的判决。
半年后,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当即失禁,捂着湿漉漉的裤裆进了庭审室,办案人员捂着鼻子,说,你可以出去了。
“去——去哪?”
“到了外面就知道了。”
处决?我罪不至死啊!他在心里呐喊。至今,他都想不起来,自己如何离开审讯室。只记得,自己走过两道持枪战士把守的岗哨,来到前面一个大院内,什么也不敢看,目光收缩在眼眶里。不远处停在一辆吉普车,省军区政治部主任从一个房间出来,喊,“吴华同志。”
“同志”这声久违的称谓如上帝发出的特赦令让他喜极而泣,当即蹲下,失声哭泣。主任上前,让他起来回军区说话。
到了车前,司机看着他,好似看见一个硕大的苍蝇,眼里射出不允许上车的厌恶。主任看出来,对司机说,拿几张报纸来把座位垫上。
吴华接过报纸,先垫在车后座上,剩下的裹着大腿,在一阵吱啦啦响声中先把屁股送进车内,然后才把身子缩进车门。
组织上的决定出乎他的意料,没给任何处分,还把他定性为“林-彪反党集团”受害者。把樊林红与他发生关系,说成是对“林-彪反党集团”反叛。
他回到景南县继续当人武部长。樊林红工作有了变化,听说上面有指示,“训练营”所有女兵一律转业。吴华不敢打听“妻子”去向,直到两年后他去军分区开会,才听说樊林红竟然在赣都部队的制药厂当政委。他不相信,说,那是部队,她转业了怎么能当政委。人家告诉他,“是转业了,当年又被特招入伍。”
吴华疑惑,那位吴首长已判刑入狱,如何还能逆转樊林红的命运?也许,她和我一样,按被迫害的对象对待,想了几天,只有这种可能。他的心激动不已,仿佛看见上帝又为他打开一扇幸福的大门。去看看她吧?说不定她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婚姻怎么处置?
该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但是,对着镜子,里面一个又黑又胖的大脸,除了眉毛像样,其它没有一处让自己满意的。可是,我是她合法丈夫,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去,怎么不去,为何不去!最不济也得把婚离了,我好找一个正规的老婆。
吴华知道军工厂的位置,因为他是“人武部长”,门卫看了一下证件放行。到了厂部问,“樊林红在吗?”对方一头雾水,茫然摇头。他说,樊政委。
那人惊觉地:“我们政委姓樊,可不叫林红。”吴华再次出示工作证,才被允许“站在这儿等候”。几分钟后,过来一位中年干部,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再次让他等。
等了一个多小时,门开了,樊林红站在门外,对身后说:“我与他单独谈话。”
两年过去,一位美的让他视为仙女的孕妇变得更加美丽。他原想,两年发生过许多事,分娩、坐牢、转业,一连串的打击落在一个女子身上,该是被打回人间的模样,怎么反倒化作了灵气,放射出云蒸霞蔚的光芒。
她怎么进来的,吴华没有意识,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你找的樊林红不在了,我叫樊溪红。希望你以后没事不要来找我。”
“不是……那张结婚证书怎么办?”
“不是说了吗,樊林红不在了,那张结婚证书当然作废。你放心好了,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但,你若纠缠不休,它带给你的就不止是麻烦,而是你现在的职务。请回吧。”
樊林红走了,不,樊溪红走了,这样的结果如一枚坚硬的核桃,连壳塞进他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魂不守舍地回到景南县,倒在床上睡了两天,反复想着一个问题,你说不会给我带来麻烦,万一我结婚了,有人举报说我重婚,那可是要坐牢的。
当他决定把这个担忧对樊林红说的时候,耳边响起她的忠告,想去的念头顷刻散尽。万一这次去,带回的不是离婚证而是一张转业命令,岂不是自找倒霉。
多少个深夜,他捧着小学生奖状一般大小的“结婚证”,看着下方赫然的“江西省景南县民政局”大印反复斟酌,也许,这张证书没有存根,否则,她也不能结婚。可是,在我的档案里,干部履历表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已婚,配偶——樊林红,怎么可以再去民政部门登记结婚。不能的,万万不能。但我不能为了前程一辈子打光棍吧?
三十岁那年春节,他孑身一人回老家过年,父母再次问起“媳妇”的,他还是哑口无言。父母从他表情上看出倪端,说,后村有位叫钱河花的姑娘,二十二岁,人长得好,说媒的人踏破门,可姑娘发誓要找一个吃商品粮的。你在外地做官,不妨把她带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吴华动心,过了春节与钱河花一起上路,回到景南县对外说,钱河花是自己表妹,来是想找工作的。人武部内部有许多工作,安排钱河花的工作对吴华来说就是点头应允的事,可他迟迟不办。他担心,一旦钱河花有了工作,如同出笼的鸟,要不了多久就会飞到谁家房檐。他要把她关在家里,说自己的不幸,让泪水浸透她的芳心。
钱河花不傻,看着整个大院里人都听“表哥”的,加之“表哥”与大人物之间的传奇经历,逐渐觉得自己一生注定充满传奇,主动说,表哥,我们一起过着,那个女人能耗起,咱就耗得。你说中不?
没想到,这一过就是三十年。吴华和钱河花不敢登记,所以不能要孩子。
张雪梅听完钱河花的故事,心里五味杂陈,坦诚自己的身份……
时隔不久,张雪梅再次看望钱大妈,吴华已调走了,调到军区干休所任所长。安南山买下干休所产权时,她见过吴华,问起钱大妈;吴华说,走了。她当时以为是回老家,再次见面才知道,钱大妈病逝。